这竟与温留府谢涵的别院别无二致,霍无恤四下里一看,一时不知是感叹谢涵准备之充分,还是速度之快捷,最后道:“质子府、山洞、鸣玉坊、酒楼通铺、军营帐篷,我都住过,其实我从来没有什么惯用的东西,那不属于我。”
“哦?”谢涵脸上清浅的笑意一顿,又若无其事道:“看来是我还不够了解无恤。”
“君侯不需要了解我,只要我了解君侯就够了。”霍无恤收回落在四散陈设的目光,琥珀色的眸子专注地凝着对面的人,烛光下他的声音微醺,“我从来没有什么惯用的东西,只有一个习惯的人。”
“咚——”谢涵心头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心底蔓延,他偏了偏头,“吃过晚饭了吗?”
“我想和君侯一起吃饭。”霍无恤这样说。
谢涵摆摆手,“你已非我的从属官,确实不该再唤我君侯了。否则这些北境将官听到了怎么想?”
“这里没别人。”霍无恤靠近了,轻声说:“我就私下里唤。”又转而一笑,“君侯晚饭想吃什么?听说青灵城有不少独特的土菜。”
不一会儿二人吃了顿家常小菜。一路舟车劳顿,霍无恤倒不妨事,谢涵已精神不济,未尝看书闲逛,便准备歇息了。
烛火刚被吹灭,万籁陡然俱寂,谢涵昏昏欲睡,霍无恤忽然说:“君侯,明日北境军应该会给我个下马威。”
谢涵瞬间清醒,“何出此言?游弋喾想来是不会给你使绊子的。”
“游将军光明磊落,确实不会。可他手下有三个都尉,本来应该三个一同向我汇报事务的,可除了焦大,一个称病,一个说是有紧急军务,都没有来。”霍无恤说。
谢涵和游弋喾也算是多年老邻居了,对他手下人马有些了解,便问:“哪两个都尉?”
“孟光亦和马元超。”霍无恤大喇喇把焦大保密的军机都倒了出来。他很清楚,无论是对方还是他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不是真的做北境将军,而是替对方巩固势力的,“北境军马原本常备一万。但燕国一役后,只剩三千了。朝廷一直没有调配兵力过来,估计自己也够呛,又听了燕太子颁布的休养生息国策。”
“而这一万军里,其他七个都尉贬官的贬官,战死的战死。只剩下焦大、孟光亦和马元超了。”
谢涵一算,“马元超是玖氏家臣,游弋喾是拾氏的人,他走了,按北境惯例,就该轮到玖氏,莫不是...早有想法?至于这孟光亦,是个小氏族出身的,我倒也不甚清楚。”
他又问,“焦大对你说了什么?”
霍无恤无可奈何,“我不知他是在骗我,还是真的一本正经地认为他们两个确实一个病了一个有紧急军务,竟是很认真地替他们向我告假。”
想起焦大那憨愣的样子,谢涵无话可说,摇了摇头,问:“你是新上任的将军,明日按照军中惯例,是要检阅三军的。可曾通知下去?他们怎么回复?”
“只说知道了。”霍无恤声音闷闷的,“君侯,我觉得明天一定有事儿等着我,怕是要争夺一番军权,您可一定要给我站住台。”
“区区两个都尉,难道也敢在我面前放肆?”谢涵道:“放手去争,我为你后盾。”
身侧的声音恢复了那矜傲,霍无恤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到那张温雅好看的脸重新爬上了飞扬自信的神采,他心满意足道:“君侯,你真好。”
第二日,天蓝如洗,骄阳似火。
谢涵、霍无恤早早来到了阅兵台,不想却面对着稀稀拉拉千余人队伍,领头只有一个焦大,两个小将出列,一个道:“启禀将军,城外山贼肆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马都尉不能眼见百姓受苦,带九百兵出城剿匪去了,临行前让末将留在这里向霍将军请罪,请霍将军责罚。”
说完,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一旁另一小将连忙道:“孟都尉怕马都尉人马不足,也陪马都尉剿匪去了,请霍将军责罚。”
谢涵眉梢一挑。
焦大一拍大腿,“啊呀——早上是听说有山贼抢了个村庄,怎么样,伤亡多不多?”说完,看霍无恤,“霍将军,这你可不能怪老马和老孟,是这山贼比燕人还损,专干烧杀抢掠。”
谢涵无语看他一眼,开始怀疑游弋喾就是特意给霍无恤使绊子的了。他坐在高台上,“啪啪啪”鼓起了掌声,“马都尉、孟都尉竟然不惜自己受罚,也要为民请命,即便违反军纪按律当斩,也在所不惜,这种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的精神,可敬可佩啊。”
“斩首?”下首两个小将遽然色变,“万万不可——”
“不错,斩首是万万不可的。即便违反了军纪是军中大忌,可这一切都是有苦衷的。”谢涵偏头看霍无恤,“霍将军,我看二位都尉不只不能按军纪处斩,等他们剿灭贼匪,得胜归来后,还要大大地封赏。”
“噢,霍将军——君王有率百官迎接凯旋将士的先例,为示敬意,你不若率全军在这里等候孟都尉和马都尉?”
霍无恤眼里流露出了一点笑意,但仍是摇头,“无论什么原因,无论胜负,违反军纪就是违反军纪,不能因为任何情况饶恕。”
谢涵一听对方话头不对,就一个劲给人打眼色,奈何仿佛媚眼抛给瞎子看,人自顾自从容自若地说完话,果见下方人马哗然,纷纷替马元超和孟光亦求情,言语中多是不忿。
霍无恤听完一阵,神情等闲,“好了——就先等马都尉和孟都尉回来罢。”
六月的天气,一年中日头最高的时候。
炎炎夏日,阳光毒辣,众兵又是厚重的铠甲又是烫手的兵器,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苦不堪言。焦大向霍无恤提意见,“这么站着也不是事儿,将军要等老马和老孟,咱们也到树荫下去啊。”
霍无恤原本是和谢涵一起在荫蔽的高台,这时闻言一步踏出荫蔽,高大的身形完全暴露在太阳底下,“马都尉、孟都尉还有将近两千兵马,长途跋涉,难道不比我们更热更累吗?到树荫下等,怎么好意思?”
他说的正气凛然,倒叫焦大赧然,说不出话了。
霍无恤说完这些 ,又对谢涵道:“温留君是客人,就别和我们一起等了。”
谢涵本是想小惩那些起哄的人,不想现在却见对方额头滚落一滴豆大的汗珠,从高挺的眉骨到两颧再到陡直的下颌,顿觉不爽。
嘴上却轻声道:“你脚趾头想想也知道,那两人不过是寻个由头出去给你没脸罢了,定不可能剿灭桃花山马贼,回来你惩处就是,刚刚何必起纷争,落人口实。”
“落人口实?”霍无恤说,“《兵符》里记载了一则故事,叫做昊宫教战,讲的是:当初昊厉王听了季武子的兵法后,又怕其是夸夸其谈之辈,为了试探其才能。昊厉王请季武子练兵,却给了他两百个宫婢。其百夫长乃两名昊厉王的妃子。
季武子教了三个简单的指令后,开始训练,队伍却一片混乱。他再次教导,仍然如是。重复三次,次次教导问下首宫婢是否听清,均回答是,可结果依然混乱。他对昊厉王说:将令不清,士兵不理解,那是我身为将军的过错;将令清晰,士兵不遵守,那就是她们的过错。于是斩了两个百夫长。
立竿见影的,剩下宫婢一片军机肃然。季武子对昊厉王禀报:请陛下检阅,这支队伍可以战争沙场了。1
君侯,这就是军纪。”
“你今日如果因为情有可原放松军纪,明日就会有其他理由请你放松。”谢涵一叹,“所以尽管你知道他们根本不会胜利,一句空言罢了,也决不能说。”
霍无恤:“是。”他伸手替谢涵擦了擦汗,压低声音,“君侯快去吃饭罢,午饭不能陪您了,您想想晚饭就吃什么?”
谢涵下去就餐的时候,还在想:或许这就是他和霍无恤的区别,也是他不能带好兵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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