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小的不敢问。”驿卒低声道,“只看样子,应该是京城里来的,最起码也得二品吧?”
“二品的官,会到这种地方来?”
“小的哪里清楚。”驿卒哆嗦道,“可能是上面的人有什么大动作。”
说着,他的脚和手开始不老实,脖子动了一下,想往后看。
那只本来捂着他的嘴的手,迅速勒住了他的喉咙,力气大到让驿卒发出了一声哀鸣,两眼上翻:“你敢扭头?”
“咳咳,小的不敢,不敢。”
“那些人身上有没有腰牌?”
“他们穿得很严实。”驿卒道,“小的看不见腰。”
背后那人沉默片刻:“他们有没有问你什么,有没有说自己要干什么?”
驿卒道:“那个,那个斯文些的老头问小的这里离杭州还有几日能到,除此以外再没说什么了。”
“……你知不知道我是奉谁的命来的?”身后那人沉默片刻,问出来一个要命的问题。
“啊?”那驿卒身上已经湿透了,听到这话,心里心外都凉,两股战战,“小的,小的不知道,不想知道,不能知道,您老大发慈悲,饶了小的吧。”
“我说过了,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您,您老可能是方大人的人吧,要不然,就是鲁大人、何大人……”
“你知道就好。”背后那人道,“知道了,就不要往外说,这些人来了的消息,半点风声也不准走漏!”
“是,是,小的不敢。”
“不要想着能找他们做主,就算是京里的皇上来了,这里也是杭州管着的,明不明白?”
“明白。”
“现在闭上眼睛,数一百个数,数完了再走,那些人问起来,就说你去了茅房。要是敢偷偷往后看——”
“我不看,我不看!”
身后的人似乎消失了,但驿卒没有听到任何的脚步声,只有哗啦啦的雨点打在他的斗笠上,像是一群兔子在跳,每一颗都附和他的心跳。过了很久很久,他甚至数到第一千个数,也不敢再动,直到一匹马打了个响鼻,才把他惊醒。
他匆匆回头,好像后面会有鬼一样的,逃回了驿站,闯进门去,大喘着气,一抬头,见到屋里的人全都以诧异的目光看着他,有几个亲兵还抽出了刀。
“小人,小人喂完马,去了趟茅房,腿给蹲麻了。”他挤出勉强的笑,找了个最靠外的凳子坐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外面。
幸好这个房间里再没有谁对他感兴趣,随着袁凯吃完最后一口干粮,天地间便消失了人类的声音,慢慢的,雨也停了,这里安静的像是一潭死水。
锦衣卫们对视几眼,手肘又隐回斗篷下面。
韩百户最先起身,走到袁凯身边,轻声道:“大人,咱们接着赶路吧。”
袁凯点头:“好,连夜赶路吧,我们的担子重,不能歇息。”
“大人说得是。”
令行禁止,在这时候体现得淋漓尽致。没见韩百户说话,那些锦衣卫就立刻起了身,带动其他的亲兵,一起走到门口,该牵马的牵马,该看车的看车,各司其职,连袁凯也是一副严肃冷静的模样。
那驿卒恭敬的在门口送行,低着头不敢吭声,目送着袁凯上了车,一阵风刮过来,他从韩百户扬起的衣角里望到了一张腰牌,赫然写着几个让他的心脏再次狂跳不止的大字!
———
车轮滚滚,泥点子都被抛在后面。
坐在前头的锦衣卫一面赶着车,一面对前面骑马的男人道:“头儿,你是怎么吓他的,那小子脸白的和纸似的。”
韩百户道:“不告诉你,什么时候你做了百户,你就知道了。”
“韩大人之前走了那么久,是去做什么了?”车里有声音传出来。
“属下是去吓唬那个驿卒去了。”面对袁凯,韩百户不再打马虎眼,扯着缰绳道,“这种地方的驿卒,看着再怎么寒碜,背后也有靠山,属下一诈他,他说出三个人名来,这三个人想必都有些事,所以近日有人和他打过招呼。”
“你有什么看法?”
“杭州这边已经得到风声了,属下建议先排查现任知府方克勤和河道衙门的鲁何二人,然后顺藤摸瓜,从长计议。”
袁凯沉默片刻:“临行前,太子殿下交代的话,大家想必还记得,浙江的水很深,不管我们能不能完成任务,至少我希望我们自己人之间不要内斗,只要是一条心,就有希望把这池浑水滤干净。”
韩百户听到他说“自己人”三个字,露出一种亲近的笑容,回答道:“袁大人放心好了,大家都是靠圣上吃饭的,分得清缓重,知道忠君体国的道理,要是有人拎不清楚,不用您说话,我先把他处理掉。”
早就知道锦衣卫是铁板一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可要到目的地时,袁凯仍然忍不住担忧,韩百户如此保证,当真使他安心许多,靠在车里的窗户前,心思不由飘到几个月前的戏台义演中。
他闭上眼睛,右手放在膝上,食指轻点,哼起戏词。
“臣把边情奏君前——”
第191章 开春的调查二
浙江杭州漕运河道衙门。
大厅内飘着一股茶香,清淡悠远的味道显然是春季新上的好茶才会有的。
一个人坐在厅堂正中的椅上,用手轻扇茶盏上方的雾气,深深地吸着,满脸陶醉。
“我的大老爷,你还在这喝茶呢。”
门边传来一些骚动,一个穿着官服的人影甩开想要通报的书办,急匆匆的从外面走进来,人还没跨过门槛,声音就撞在墙壁上,摔得四处都是。
“急什么,大明律有说过我不能喝茶吗?”
进来的那人是个短小身材,人们常说做官至少得一表人才,看起来正经,才能在上司那里讨喜不被嫌恶,在百姓那里撇清与贪官污吏的外貌联系,两头吃开。他在高度这方面虽不占优势,但五官的问题不大,眉毛很粗,衬得那双眼睛炯炯有神,脸是方脸,倒也正派。
坐着喝茶的那位,脸上消瘦,更像刻板印象里传统的文人,神情悠然,有双丹凤眼睛,声音也好听,不急不躁的,像是在讲故事。
“大明律是没说过不准你喝茶,但大明律说了,贪污六十两,你的脑袋就没了!明年新来的官员还能看见你被充了草,挂在衙门顶上!”
鲁一良站到何永廉面前,劈手夺过他的茶盏,夺的一声放在桌上:“前头的驿站里有锦衣卫护着马车来了,你收到消息没有?”
“收到了。”何永廉看他一眼,把茶盏再度端起来。
“你一天天不喝这些马尿会死吗?”鲁一良显然是个极暴躁的人,“赶紧起来,和我去造船厂走一趟,把那些工匠喊出来训话。”
“马尿说的是酒,我这是茶。”何永廉道,“喝酒会让人迷糊,喝茶是静心的。”
“哦?”鲁一良挑眉,“你的意思是你也慌了?”
“你现在去叫他们有什么用。”何永廉道,“那些该和我们一起贪的,早就贪过了,没贪的,都憋着一股劲,立马去杀也来不及。”
“怎么来不及?”鲁一良道,“我和邢名关系不错,先叫他把那些人关到班房去,不给吃不给喝,愿意签文书便放回去,不愿意就杀了,对外说是畏罪死的。”
“这个关头畏罪,畏什么罪?”
“偷东西,诽谤朝廷,抢人家小妾,随便安什么罪都行!”鲁一良火了,“我说何大人,平时也没见你畏手畏脚啊,怎么的,今日突然洗心革面,变得真和名字一样了?”
何永廉一点也不生气,甚至又喝了一口茶,然后才道:“你也不想想,人家锦衣卫是什么来头,那是天子的人,在京城那个大染房里染出来的,滚刀肉一样,诏狱里抓惯了大员,拿咱们这种级别的官吏和玩似的,也会把腰牌不小心暴露给一个驿卒看见?”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