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我母亲姓,我爹姓王。”
“招婿?”姓王的人确实有好几个。
仗着山高皇帝远,朱元璋反正听不见,朱标连连点头:“对,对,是招婿,我娘当时有钱得很,家里也有权势,我爹身无分文,占了她的便宜。”
“……小兄弟先和我来吧。”卢近爱凝视着朱标,仔细想了想,率先迈开步子,“我的名字是卢近爱,字胜欲,我看你举止谈吐很有风度,我们平辈相交,你不妨叫我卢胜欲。”
他扭过身来,一脚一脚踩在黄土上,抬步间细小的灰尘弥漫,深棕色的草鞋应和着大地,坚定稳重得不像一个挨饿的人。
一边走着,卢近爱一边将柿子在身上擦了擦,咬了一口,慢慢咽下去。
六出白瞅了瞅朱标,意思是这个人好像挺不一般。
朱标一挥手,瞪它一眼,让它赶紧跟上去,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现在并不是寻亲的好时候。”走在前面的卢近爱出声道,“凤阳是吴王的老家,非常特殊,眼下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看着这里,你先在我家里住几天,等风声过去了,再找亲戚。”
“什么风声?凤阳怎么了?”朱标有心了解情况。
两人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次谈话,不远处的岔道上突然跑来一个和朱标差不多大的少年,气喘吁吁地扑过来,扯着卢近爱的袖子道:“卢先生,你快去我家看看,刘德他们又来抢东西了。”
谁?谁抢东西?
朱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看来,自己出行的消息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是凤阳附近的衙门,最近肯定派出了无数的差役巡逻视察,生怕让世子看见什么地痞坏了心情。在这么重要的时间,这么重要的地方,竟然还会发生如此严重的治安问题?
这简直是比朱标在要饭还离谱的事。
卢近爱被少年一扯,脚下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了几步,柿子从衣兜里滑出去,滚落了一地。
可是他也没有去捡,径直跟着少年顺小路跑了起来,仿佛是比他还要着急。
朱标看着他们远去,弯腰把柿子们捡了起来,好好放在路边,然后才直起身来。
抢不抢钱的反正总能解决,粮食是不可以浪费的。
“小六,咱们跟上去看看。”
刘德白着一张脸,推开一户人家的破败木门,指使自己的儿子上前去翻箱倒柜,厉声道:“把钱给我交出来!”
那少年的父亲是个瘸子,拖着一条因为救治不及时而废掉的腿,伸手去拦刘德:“老爷,我们家实在没什么东西可拿啊!”
说来也奇怪,这个刘德时不时从袖中掏出一张手帕擦汗,他明明是来抢钱的,却仿佛比被抢的人还要心虚。
“看看墙角有没有,墙角没有就再去米缸里找!”
“是,爹。”刘德的儿子大声应了一句,一脚踹开瘸腿男人,冲进厨房里去。
躺在炕上的老人虚弱地低吟一声:“这是怎么了?谁在家里?”
瘸腿男人爬起来,脸上挂着泪:“爹,没人在咱们家里,你接着睡吧。”
“好,没事就好。”老人已经老眼昏花,也听不见什么动静,不知道儿子是在骗自己,于是闭上眼睛,嘴角挂上满意的笑容。
“爹,我找到一吊钱。”刘德的儿子跑进来,“他们果然藏了东西,还有一捆生丝呢。”
“都拿上。”刘德道,“你的脚程快,快先去下一家,还照这个方法去拿钱,我们的时间不多,听明白没有?”
“我知道,你就放心吧!”
他前脚刚走,卢近爱就被少年拉了进来,两人在门口挡住了刘德的出路。
“让开!”刘德看到卢近爱,脸皮立刻绷紧了,瞪大眼睛,不自觉地微微发抖,强撑怒气呵斥道,“你敢拦我?”
“你凭什么抢百姓的钱?”
“就是,你凭什么!”少年躲在卢近爱一条胳膊后面,“我们交过租子了!”
“我!”刘德先是高亢地尖叫一声,而后压低音量,“我把自己家的良田都低价卖给他们,这是他们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这些贫农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说你在卖地,地契呢?”卢近爱盯着他,“没有地契也就算了,为什么强买强卖?殴打百姓?”
“我哪里殴打百姓了?”刘德道,“我自己也是百姓,卢近爱,我告诉你,你不要觉得自己有功名在身,就了不起,你不是官!”
他又补充一句:“况且如今改朝换代了,天天有人打仗,你是个什么东西都不重要,回去啃你的柿饼吧!”
“我吃的是柿子,不是柿饼。”卢近爱淡淡反驳一句,紧接着放出一个重磅炸弹,“我虽然没有当官,但估计读过几本书,乡亲们不懂怎么回事,可你骗不了我。”
刘德的脸色更白了。
“给你耕种土地的朱姓一家,如今出了一个王侯,你害怕了,想要逃跑,那为什么不想一想,当年你的性格若是稍微仁厚一点,给吴王一块埋葬双亲的地方,怎么会落到今日这番田地?”
卢近爱侧身让少年进去扶起自己的父亲,自己也大步迈进屋中:“我劝你还是不要再这么干了,刘德,现在还能回头,最坏的结果,你也不会死。”
“你说的轻巧。”刘德想要趁机出去,卢近爱往左一踏,又把路堵得死死的,“事情不落在你的头上,你哪里会知道害怕?”
“这是我的地,我想卖给谁就卖给谁!你快给我滚开!”
卢近爱仿佛被钉在原地似的,怎么也不肯移动半分。
这时候朱标也寻着声音来了,站在屋门外的篱笆旁边探头探脑。
除了他以外,还有好多的人都站在门口观望,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可以看出他们都很困苦,衣衫破烂,头发蓬乱,脸上的表情既愤恨,又带着希冀,愤恨是对刘德的,希冀是对卢近爱的。
室内的刘德显然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不敢像对瘸子一样对待卢近爱,他虽有几个家丁,也抵不过一整个凤阳村的人。
“大娘,这里头是谁啊?”朱标问道。
站在朱标身边的老大娘看他一眼:“娃娃,你是从外地来的?”
“是啊,我有个亲戚在村里,来寻亲的。”
若是在平时,老大娘肯定会揪住朱标细细盘问一圈,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此时她是没有心情的,低声回答道:“里面和卢先生吵架的那个,是刘老爷,他是我们凤阳村里最大的地主。近些日子也不知怎么了,非要我们拿钱换他的地。”
“我们,唉,说实话谁不想要一块自己的地?可我们没钱啊,何况拿了那些地,地里又不可能一下子冒出粮食来,秋收的收成,刘老爷都卖出去了,这不是要我们饿死吗?”另有一个大爷叼着烟斗叹息道。
“刘英来了!”
“刘英来了!”
人群突然一阵躁动,让出一个口子来,一个年轻男人急匆匆跑过来,闯进屋子里,挡在卢近爱身前,指着刘德的鼻子破口大骂,几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也不知是做过几遍了。
“这又是谁?”朱标问道。
他年纪不大,身量不高,混在人群里亳不起眼,周围的百姓们没有太大见识,自然看不出什么不对,大娘回答道:“这是刘老爷的旁宗,他可是大好人,他爹刘继祖就是个大好人,儿子也不是歪种。”
刘英进去以后,刘德显然更加势弱,一张嘴说不过他们,逐渐露出癫狂的神色,捏紧拳头,似乎是要鱼死网破。
“你们让不让开?信不信我拿刀捅死你们,我不能活,大家都不要活了!”
刘英有点退缩,卢近爱便把他挡在身后,两人换了个位置,冷静道:“你杀了我没有关系,杀了刘英,才是真正大祸临头。”
朱标这回把事情搞明白了。
刘德、刘英和刘继祖,他其实早都听说过。刘德呢,就是把老朱同志赶出家门的那个地主,刘英的父亲刘继祖,是出了土地供老朱同志埋葬双亲和大哥的好心人。他们这般纠缠,一定是知道自己回乡祭祖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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