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教的道理。
马秀英教朱标做个仁人。
现在朱元璋也要教道理了。
他要教朱标做个狠人,如何让别人自省,让别人用心,让别人借势,让别人压人,教朱标搬弄是非。
马秀英拦不住,她也不能拦。雏鹰总要翱翔,哪怕朱标这只雏鹰已经足够强壮,足够勇猛,也依旧没在天上飞过。
怎么飞,那是朱元璋才懂的事了。
杯子里残余的茶叶在好一阵沉浮后终于触底。
“标儿和刘伯温的事是其一。另一件是拱卫司的事,有消息把他给叫出去了。”
“是什么?”
“陈善自尽了。”朱元璋拿起茶杯摩挲着,里面的茶叶刚刚沉底,就又再随着他的动作飘摇起来,数根纠缠着,像是深深绿潭中的水草,盘根错节,无从拆解,“他知道武昌城破了,又知道陈理被咱给带回来,所以就有心去死,以身殉国。”
马秀英道:“陈善是个好太子,陈友谅的眼光没出错。重八,你选块地方好好埋葬他吧。”
朱元璋愣住了,大笑道:“妹子,咱果然瞒不住你。”
“你啊,你一撅屁股,我就……”
“吃饭呢,妹子,吃饭呢。”朱元璋端起凉面,面已经坨了,他也不在乎,夹起来就往嘴里送,“咱多待陈理好点就是了。”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陈理要投降,他必须是正统的大汉皇帝,也只能杀陈善了。”马秀英道,“邹普胜邹先生和陈善的关系好,他又和标儿有交情,标儿是为了他赶去的吧。”
“是。”朱元璋手拿筷子在空中比划着,嘴里因有食物,声音含糊不清,做着憨厚的举止,吐出来的话直叫人发麻,“咱派的人去时,陈善已经准备好了,他倒也没哭没笑,本来咱是想用毒酒的,考虑到邹普胜,才选了麻绳,自尽也算体面,搏个忠名。”
“我问过标儿他的事,他和陈友谅之间……”马秀英没说下去,“重八,你要引以为鉴,凡事和标儿多商量,万不能误会了彼此,生出嫌隙。我知道天下的重要,可是没有家,要天下来做什么呢?”
“妹子。”朱元璋放下碗筷,“你这话说的,咱打天下,不就是为了你和标儿吗。当初要是有咱一口饭吃,咱起义干啥。打到现在,虽然当了吴王,可老实说,没什么是咱放不下的,除了你和标儿,咱什么都能重来。”
马秀英无奈道:“老夫老妻了,也不嫌丢人。”
“丢人?”朱元璋道,“谁敢说咱丢人。诶!妹子,你的脸是不是红了,让咱看看,别转过去呀。”
“吃你的吧,我这是灯照的!”马秀英扭过脸去。
第124章 一人之鸿毛
“黄公公。”
急匆匆走在廊下的中年人被叫住。他回头看见来人,脸上立刻挂上笑脸:“原来是忠德,你有什么事?”
魏忠德托着漆盘,上面罩着一个纱笼。他赶了几步,与黄禧并肩走着:“没什么事,同您聊聊天。今日的天气可不怎么好啊。”
黄禧在一阵风下护住手中灯笼里的烛光:“谁说不是呢。”
烛火被遮着,这才慢慢稳定下来。
天边黑蒙蒙的一片,太阳还未露出自己的边角,几颗星在云层下疏疏地布着,闪电于其中穿梭,银色光芒忽隐忽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氛,仿佛有什么在潜伏,等着机会择人而噬。
“要下雨了。”魏忠德笑了笑,“幸亏这天还热,不然粥菜刚送回去就要冷了。”
黄禧瞥一眼他的托盘,饱含深意道:“是啊,近日气候多变,你办差须要再小心些,要懂得看天气行事。”
按道理讲,黄禧的地位是要比魏忠德高的,毕竟他服侍的人是朱元璋,但老朱同志讨厌宦官,他只是出于方便考虑,才找黄禧来跟着自己,并不打算让他做什么事。
如果有可能,朱元璋不愿意让除了马秀英和朱标以外的任何人揣摩到自己的心思,更不愿意让他们贴近自己的生活。
朱标和他的父亲不同,他对魏忠德与对其他下属没什么区别,一些事很快的放给他去办了,也并不介意魏忠德知道他的喜好。
故而眼下魏忠德的能力和威望虽还不够,察言观色的水平亦不如他高明,但黄禧心知,凭魏忠德的努力和机遇,他的实际权力超越自己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对其的态度一直很好,常常提点帮忙。
这份恩情魏忠德不会感知不到,嘴上不说,他已把黄禧看做师父。
刚刚那句话的意思他虽还不甚明了,当下却先恭敬应了:“您说得是。”
“忙着吧,我先走了。”到了转弯处,黄禧消失在魏忠德的视野里。
魏忠德踏上回小院的石子路,他身侧的两个侍女,一个撑开雨伞防范未然,一个提灯照明,簇拥着他,为的是簇拥朱标的这份早餐。
一路上魏忠德细细思考,气候多变,会变成什么样儿?
又是谁让它变了?他是个太监,外面再有怎样的风雨,也浇不到一个太监头上。打仗、政事,都抵不过伺候好殿下。可这风雨若是来自内部,又会是什么样的原因呢?
朱标刚洗完脸出来,就见到魏忠德一脸严肃地摆盘,不知道的,还要以为他是在拆弹。那几份小菜,配上这表情,都让人不知道该怎么下口了。
“外面下雨了?”
“回主子,没有下。”魏忠德要跪下,被朱标抬手阻止了。
“几时了?算了,不管几时,你帮我准备件衣服,拿把伞来,我一会儿就要出门。”
朱标在桌前坐下,用透视抬头看了看天色,一眼看到将要劈下的雷霆和阴云,心情又变差一些,他不打算搞清魏忠德在忧虑什么,个人有个人的事情,他只是在想这样的一个天气真的非常不适合出门送行。
是的,送行,邹普胜要离开应天。
“主子,您要备马吗?”
“坐马车。”
端起碗筷,朱标随便夹了点东西往嘴里塞,食欲差到如同鸡啄,勉强吃了几口,他道:“你拿上钥匙,去我的私库里取点银子过来。”
“主子要多少?”
“一百两吧。”
“是。”
魏忠德立刻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身上多出许多水渍,鞋面也脏了。
朱标这时候把饭吃完了,擦擦嘴接过盒子,说道:“宋师中午会来讲学,你提前在门口等等他,备几条毛巾,我那时要是还没回来,你就帮我告假,请他先回家。”
“是,主子放心,奴婢都记住了。”
外面的雨果然很大,雨丝连成雨幕,大风之下飘摇不定,四处席卷,合欢花落了一地,草丛仿佛是贴着昏黑的天色倒下。
万恶又腐朽的封建制度,让朱标一出门就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从他的院子到后门,再到坐上马车,竟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有湿。
木盒被他放在车座上,过城中长桥的时候,里面的银子随着上坡咔啦啦响了几声。
距离他和刘基吵架过去五天了。朱标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是个矫情的人,他杀妖斩龙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等到如今,却无师自通冷战的奥秘,刘基来见朱元璋,他躲开,刘基去镇妖处签到打卡,他避着,刘基找李善长商量军务,他走远,两人碰了好多面,愣是一句话都没说。
说不出是什么心理,朱标认为自己有点幼稚,可要他主动去和刘基和解,他更觉得别扭。
他想明白了,他也一开始就知道,刘基说的是对的。燕雀湖非填不可,朱标不愿意,吴王世子必须愿意。
眼下北边还被元廷占着,老朱同志的根基在淮右,紫禁城不是建在应天,就是建在凤阳,凤阳那种穷乡僻壤实在不妥……
何况龙脉在钟山。
可知道是一回事,控制情绪又是一回事,更别说他提出的问题,先生难道没有错吗?
关于这一点,难道不是该先生向我和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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