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不需要这样的威望。”朱元璋冷冷道,“咱布衣出身,天下是咱打下来的,就算丢了,也能再来一遍。真想要威望,咱直接把他砍了就是。”
“那样岂不是成了暴君。”马秀英皱眉道,“无缘无故妄杀功臣,人们会怎么看你,大家心里怎么说你?”
“咱不在乎。”
朱元璋抬起手,上面已经缠好了白色的纱布,中心有几抹血迹浸染出的红晕,他展开手指,又将手指缓缓收回掌心,似乎握住了不容人质疑的真理和欲望,平淡道:“仁义道德一文不值,咱打天下靠的是狠,治天下靠的是猛!”
“那么你想怎么做?”马秀英问道。
“杀了刘基。”朱元璋道,“咱不要这样的臣子,咱宁愿要十个李善长,也不需要一个刘基。”
“什么罪名?”
朱元璋一愣:“罪名?随便安个理由就行。”
马秀英望着他:“那标儿呢,随便说说行吗?”
“标儿以后会想明白的。”朱元璋很快道,他像是在骗人一样,只不过対象是自己,重复着说服,“他会明白的。以前的韩林儿,邹普胜,他都明白了。”
“那是标儿心里清楚。”马秀英戳破了这层朦胧的纸,“他们要死,是因为他们确实得死,但是刘先生不一样,重八,你甚至想不到什么理由来治他的罪。你真的觉得他该死吗?你是不是在妒忌他?”
朱元璋呆呆地盯着马秀英,眼神困惑而又震惊,似乎想不到她竟然会说这样的话。
“重八,我知道你不容易,当皇帝没有那么轻松,也不是谁都愿意听你的,你必须为了大局考虑。”马秀英道,“可是什么时候,你已经不允许别人帮着你一起考虑了?什么时候,你已经不允许别人退下去了?”
“你心里是清楚的,刘基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和标儿要清楚,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最会看人。”
声音似乎自九霄云外传来,一句句撞入朱元璋的脑海,把他的思绪搅得天翻地覆,等他回过神来,发现马秀英还在说着,那些话好像一把刀,戳进他的心里,让他不知道是被说中的羞耻,还是被冒犯的恼怒,胸膛剧烈得颤动,呼吸愈来愈粗重。
自从进门起,被马秀英逐渐安抚好的情绪再次爆发,比在武英殿时还要翻腾,他强忍着情绪道:“这么说,你也不同意杀刘基?”
“我不同意。”马秀英坚定道,“重八,我知道这么说会让你觉得逆反,但是我不同意。”
“好啊。”他猛地站起来,“你也这样,你也包庇他!咱告诉你,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刘基!他自作主张,把所有人都给摆布了,你们就觉得他好,是吧?”
“重八……”
“闭嘴!”朱元璋指着马秀英的脸,两人之间横跨一张桌子,“不要叫咱重八,咱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咱是朱元璋!”
他深吸了一口气:“后宫不得干政!你不要再说了,这次咱就饶了你。”
刚说完这两句重话,他就后悔了,悄悄去瞄马秀英的神色,却发现她照样平静,目光如水,不悲不喜地凝视着他,就好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心中更剧烈的情感翻涌上来,朱元璋有气没处撒,一挥袖子,逃也似的冲了出去。
马秀英没有再向外看,收拾起桌上的纱布和酒液。
过了一会儿,门外重新响起脚步声,朱元璋去而复返,从外面不管不顾地捅破了窗户,扒着窗框,上半身使劲伸展,瞪着里面的马秀英,吼道:“咱告诉你,咱明天就纳妃子,纳她百八十来个比你漂亮的,听见没有?咱气死你!”
马秀英抬起头:“你尽管去纳吧,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朱元璋快要气死了,踮着脚尖,从背后看像一根海草似的摇晃:“那你也不要做这个皇后了,咱让其他人当!”
“你让其他人当好了,我不稀罕。”
马秀英转身将东西放进柜子里,只留一个后脑勺给朱元璋。
“你看着咱!”朱元璋跳脚道,“你还敢不稀罕,咱还后悔娶你呢,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当皇后,她们把头都想破了,有的是人愿意。”
“哦,那你就去废我啊。”马秀英道,“我的凤印就在外面,你自己去拿吧,不敢的人是小狗。”
“拿就拿!”
噔噔噔刻意跺得震天响的脚步朝堂屋移去,一会儿又移了回来,朱元璋的脑袋重新出现在那个破洞口,两只眼睛瞪得滴溜溜圆:“你休想骗咱进去,咱再也不会踏进你的坤宁宫半步。”
马秀英心里好笑:“那我请你进来呢?”
“你,你请咱进去,咱也不会进去了!”朱元璋道,“咱去咱的西宫睡,咱是皇帝,普天之下都是咱的疆土,咱想睡哪里睡哪里,不差你这个破地方。”
这次他是真的走了,马秀英看到代表御辇的灯火越来越远,真的拐到了西宫的方向,又静坐了一会儿,不见他回来,便洗了把脸,去到侧屋找朱静宁一起睡下,本来是失眠的,见过朱元璋,又和他吵了一架后,竟睡得无比香甜,沉沉的过去一晚上。
第二天,朱元璋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了龙椅上,目光阴森,脸色难看,散发着一种随时要杀人的气质。
黄禧自然是知道怎么回事的,所以一直低着头,生怕他迁怒问罪,底下那些战战兢兢的大臣们从来不敢直面天颜,竟还能糊弄过去,没几个发现天子的不同。
“有事启奏。”黄禧见朱元璋挥手,拉长声音喊了一句。
朱元璋不在应天的日子里,实在发生了很多事情,条条件件拿出来都能掀起大狱。诸位大臣们下意识地看下向太子平日里站着的位置,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心里一时想不明白,害怕极了,背后便开始出冷汗。
坐在上首的感觉,其实就像是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学生们自以为动作十分隐秘,实则早被看了个干净,谁与谁交头接耳,谁和谁在偷偷谈笑,哪里称得上秘密。
朱元璋当下发现他们的小动作,冷冷道:“怎么,在找太子救命?”
“臣等不敢。”众人齐声回答。
“哦,那你们看什么看?说什么不敢,咱不在京城的时候,你们闹得不够欢吗?什么破事都叫御史给抖露出来了,一天天的,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忠臣?哪里来的脸!”
众大臣齐齐打了个寒颤,又连声道不敢。
有几个不死心的还往白玉石阶上看。
“别找了!”朱元璋道,“太子前几天监国累了,是被你们这些能臣良臣给气累的,咱叫他休息几天,也省得你们忙他,是不是啊?”
满朝的文武大臣立刻跪了下去。
奉天殿前的广场寂静极了,黑压压一片臣子跪着,连咳嗽一声也不敢,风卷着落叶过来,无比萧瑟。
“李善长。”
“臣在。”
“你有没有话说?”
李善长道:“臣有话说。臣弹劾太史令兼御史中丞刘基,于祭坛前杀人,心怀不轨,暗藏怨恨。”
“杀的是谁?”朱元璋问道。
“回陛下,是中书省都事李彬。”
“刘基呢?”
刘基从文臣队列里出来,他似乎还没从祈雨受的伤中缓过劲儿来,脸色苍白,眼角低垂,红色的官袍称得他更加虚弱,回道:“臣在。”
“有没有这回事?”
“回陛下,确有其事。”刘基道,“都事李彬擅用职权,欺上瞒下,侵吞田产,私自贿赂上司,仗势欺人,按大明律应当处死,臣已经给太子殿下上过书,此事陛下也知情。”
“陛下!”李善长紧接着道,“臣弹劾的是刘伯温在坛下杀人,目无纲常,不敬天地,导致祈雨失败,不是他杀死了李彬,此事臣已并无异议,他现在分明是在混淆视听!”
“祈雨失败了?”朱元璋演的好像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似的,“刘基,祈雨怎么会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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