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是白日,周围空旷,木屋也有好几扇窗户,却依旧点着油灯蜡烛,大放光明,马箭穿着绸衣,端坐在椅上,手里拿了一卷书,摇头晃脑地念着,看那弧度力度,听戏也未必有这样的效果。
察觉到有人进来,他并不睁眼,不耐烦道:“干什么的?”
许夫子道:“是我,马大人。”
马箭知道他是谁,来来回回念那几句论语,故意装作没听见。
“马大人?您醒着吗,我有点事找您。”
马箭还是不睁眼睛,也不扭头。
许夫子示意他们等等,走上前去,替马箭倒了杯茶:“马大人。”
马箭终于舍得出声了,他张着自己细长的小尖眼睛瞥着许夫子。他瞧不起他。前几天总管此处的刘升刘大人路过河边,听到这个穷酸老头念了首诗,又得知他会算学,猪油蒙了心,把他带回来,这样的贱种也能做官,真是可笑。
要我说,刘升那个傻子……
心里这么想着,马箭不敢在明面上得罪许夫子,挤出一丝微笑来:“这不是许大人吗,你刚才说什么?本官耳朵不好,没有听清。”
“是这样的,马大人,民工们有一个人病了,我想从您这里取个批条,带他去看大夫,或是将大夫请来也行。”
“什么?”马箭猛地坐直了,“看大夫?他们也用看大夫?”
这回他不是装的,是真觉得不可思议,在他的认知里,本就没有把民工们当人看过。
门外几人咬紧了牙。
“是啊,这病不能自己扛,得找大夫才……”
“放屁!我在这里做事这么久,就没听说过谁请了大夫!许大人,我警告你,不要太过分了,我知道你是从那群贱民里出来的,忘不了本家,可是在官场上,要懂得和光同尘,太出挑了,是要被整的。别以为刘大人高看你一眼,你就能反了天去,我……”
“马大人。”许夫子打断了他的话,不羞不恼,转身阖上门,凑过去低低说道,“马大人,您有所不知,刘大人告诉我,上面很看重这次治河,最近几天会有专人下来暗访,民工们若是在此期间闹事,大家都讨不了好的。”
马箭的嘴还张着,人却愣住,一时间再没有话蹦出来,看着滑稽可笑。
“刘大人若不是发愁这个,怎么会把我选出来办事?我一个糟老头子,既无功名,又无背景,学识更比不上马大人您出众,凭什么呢?”
马箭呆呆接了一句:“凭你在贱民堆里呆过?”
他的语气里带点疑问,许夫子直接帮他肯定了猜想:“正是,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稳住局势。治河上系国策,下关民生,稍有闪失,就是几百万人的性命,一步做错,步步难补啊。”
这几句话不错,回头抄进我的文章里去,马箭来了一点兴趣,兴趣不在反思行为、领悟道理,在他长久以来的沐猴而冠上。
他看许夫子稍微顺眼一些,于是屈尊问道:“你的意思,就是让我对他们好一点?”
“那倒不用。”许夫子摇摇头,“给一人请大夫,便要给十人百人请大夫,怎么忙得过来?况且成本太高,也容易误了工期。”
“对,对。”马箭赞同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能惯着他们。”
“所以可以做做表面功夫。只要在面子上过得去,让这些人回去等着,隔三差五敷衍一番,上头的人抓不出错来,时间一到,也就走了。”
“这是刘大人的意思?”马箭问道。
许夫子道:“不,刘大人不知道我来找您。”
“……”马箭眯起眼睛,“来,许大人,坐下说。”
许夫子坐下:“刘大人虽是河道总管,可底下的具体事是您在干,一旦出了问题,第一个发落的还是您。”
“我?我与刘大人无冤无仇……”马箭一怔,突然想到了刘升新嫁出去的女儿,他那女婿可还缺个差事。
“朝廷发下来的钱粮,过到民工们手里,走的是您的帐,从中扣下来的利润,您恐怕也给了刘大人不少。”
提起这个马箭就来气,黄河不是次次都决堤的,以往衙门根本不受重视,好不容易有赚钱的机会,他分成来的粮还要上交,那白花花的银子流出去,任谁谁不心疼?
“您虽把大头都给了刘大人,可毕竟也要过过自己的口袋。”许夫子讲话不急不缓,神色平静,“他要是能把这部分也揽入囊中,何乐而不为呢?”
三两句话,马箭的危机感被轻易调动起来。
当朝丞相脱脱帖木儿选了尚书贾鲁来治河,一时上上下下的目光都被牵引,物资调动、官场升降,莫不瓜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马箭背后没有大人物,连个中等人物也无,只因早就在河道衙门这一闲散地方做官,才能有现在的肥差,故而神经紧张,十分警惕。
许夫子继续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我帮了您,也是帮了自己。”
马箭道:“帮你什么?”
“我家中还有一个女儿年幼,实在无意涉足官场,只想回乡,希望马大人能操作操作,通融一番。”
“那好办!好办!”马箭欣然应允,拍拍许夫子的肩膀,“不仅如此,我还会给你一大笔钱财,让你衣锦还乡。”
第118章 入梦⑤
许夫子推开门,外面的民工们还在等着,用希翼的目光看着门里,他侧了侧身体,没给什么暗示,只说道:“进去吧。”
赵二十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他几眼,最终还是没道谢,只从他旁边走过去,什么也没说。
等人都进去了,许夫子替他们关上门,独自站了许久,抬头看看天色,走远了。
屋里,赵二十等人放下赵十九,跪在地上齐声道:“求马大人开恩,发发善心。”
马箭踱步走过来,漫不经心瞥了赵十九的背一眼,捂着鼻子道:“就是他要找大夫?”
“是。”赵二十的额头贴着地面,为了赵十九的性命,他拼命压抑住怒气,不惜卑躬屈膝。
“怎么受伤的?本大人看着,怎么像是鞭刑呐。”
“回大人的话,这确实……”
“够了!”马箭问了问题,但并不在乎答案,拂袖转身道,“不管什么原因,挨了鞭子就是挨了鞭子,犯了错还想叫苦不成?你们要找郎中看病,可以,拿出文书来吧。”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由赵二十出声:“大人,什么文书?”
“什么文书?”马箭反问一句,故作惊疑,“证明身份的文书啊,你们不会连这个都没有吧?”
“我们没有,听也没听说过。”
“那你说地上这人是民工,他就是民工了?万一是混进来的刁民,谁来担责任?万一是反贼,又怎么办?”
赵二十只是个少年,先前四处流浪,活着都成问题,而后又被抓来做工,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嘴笨不懂诡辩,讷讷道:“是朝廷叫我们来治河的,我们来的匆忙,连包袱都不准带,怎么会有文书?赵大哥日日夜夜和我们一起干活,当然是民工,大家都能作证。”
另外几人赶紧点头。
马箭嗤笑一声:“你们说是就是了?还大家都能作证,哪门子大家?你们是我大元的百姓,心里不向着朝廷,倒自己有了团体,可笑可耻。再说了,巡逻的官兵怎么不打旁人,只打你们?定然是你们犯了错!不思悔过,倒在这里要挟起我了,好大的胆子!”
赵二十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马箭以为他是怕了,见好就收,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呢,本官心地善良,你们只要拿出百人保举的签名来,我就批条子,一来呢,好给上头一个交代,二来呢,是看你们恭顺。我法外开恩,体恤你们,这纸笔就拿去吧。”
说完,他丢下一卷纸和一根毛笔来,像是施舍路边的老狗,纸张落在地上四散开来,笔则是滚到了赵二十的鼻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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