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杨宪才明白刘基的部分想法,一方面他觉得刘基简直是个天大的傻瓜,一方面又敬佩他有如此的牺牲精神,愣怔片刻,说道:“那么先生究竟要怎么退。”
“我心里有数,你不用管。”
弄不清楚他要干什么,杨宪又开始着急,刚才思索问题时难得的冷静重新被抛到脑后。
要说退下去,无非是辞官和赐死,哪一种都不是能轻易办到的,更难的是提防淮西落井下石,而且刘基一旦退了,自己首当其冲成为靶子,李善长岂有那么好对付,浙东又哪是随便能提起来的。
见他在初秋的天气中出了一脑门的汗,刘基便知道他心里又在盘算:“希武,我虽然准备退下去了,但并不是死了,你不用担心浙东的人不帮你。”
杨宪道:“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
刘基道:“你看看这个。”
说着他从袖子里递过去一本文书,杨宪恭敬接了,展开来读,读了一会儿,惊喜道:“这是中书李彬的罪状弹劾。”
“李彬是李善长的心腹,处理好了可谓是一记重击。”杨宪道,“只是这个事恐怕不是太子能处理的,闹到圣上那里怎么办?”
“就是要闹到圣上那里去。”
杨宪恍然大悟。
李彬没做中书省都事之前,在各地有一些任职的记录,这次御史台发动全力与淮西较劲,那些大老粗的将领们平时本就不加掩饰,又有通婚的习惯,一连就是一串,找出来许多证据。
御史们通通响应朱元璋的号召,用通政司这条新路子送了文书来。
正本上交,副本是要留下存底的,不出两个时辰,应天府的高官全知道了李彬犯的错,也全知道了刘基要对付李彬。
本来热热闹闹的李府门前,突然就空了,大批打探消息的探子开始往回撤,风平浪静的时候他们有多跳,这时候就有多谨慎。
陈氏察觉到家门口的变化,第一个赶回卧房对躺在床上的李善长道:“外面的人走了。”
李善长道:“都走了?”
“都走了。”陈氏道,“我看是有事发生了,老爷,你要不要起来看看?”
李善长翻了个身:“我病着呢,我不去。”
陈氏便去扒他的被子,像是抖落一只黏在叶片上的毛虫:“老爷,你这两天睡得够多了,光吃就吃了好几只鸡鸭,不起来看,也该起来转两圈,不然就成了废人啦。”
“一起来就要忙。”李善长道,“自己都救不了,还要忙别人的事,天底下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陈氏望着他:“正是为了救自己,才要忙别人的事,老爷,你先起吧,现在不起,一会儿还是要我帮你穿衣。”
李善长坐起来,叹道:“刘基对谁出手了?”
“李彬。”
“李彬?”李善长复述一遍她的话,又倒了下去,“果然是李彬。”
“怎么办?”陈氏道,“你究竟见不见他。”
“见见见!”李善长道,“穿衣服吧,他也快来了。”
陈氏转身从柜子里给他拿常服:“我觉得你像是在说那个贱字。”
“没有的事……”李善长摸过枕边的香包,使劲吸了两口,本来稍有红润的脸色立刻重新白了两分,声音低了两度,“要贱也不是说他,是说我自己。”
“谁?”陈氏回头。
李彬果然在半夜时披着一个黑斗篷悄悄来了,从仆人才走的小门里进来,一见到李善长的面就扑通跪下,拽着他的衣摆道:“丞相,你可得救救我啊。你不救我,我就真的没有办法活下去了,那些御史把属下的底裤都扒出来了,一桩桩一件件查得比狗舔过还干净!”
“那你告诉我,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李彬犹豫着点了点头,随后立刻道:“丞相,你知道的,官做大了,有一家子人要养,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要钱,打点上面,赏赐下面,没有银子寸步难行啊。”
李善长坐下:“你先抬头看看我。”
李彬抬头,惊讶道:“丞相,您真的病了!”
他看到李善长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眼睛下方一片黑青,连嘴角也起了皮,好像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的苦力似的。
李善长酝酿一下,抖着声音道:“怎么,你们都以为我是在装病?你也不想一想,我瞒得过你们,瞒得过宫里派来的太医吗?”
“那,那丞相可要好好养病。”即使心里急得想死,李彬也不忘官场上的规矩,向李善长挤出一点关心的话来。
“我这都是替你们急的啊。”李善长道,“这几天我没有吃,没有睡,你不明白,这次的难关,是真的不好过。”
第170章 推诿登台
李彬不相信李善长会被刘基吓住。
丞相跟着陛下一路走来,什么风浪都经历过了,怎么会因为区区的党争甘拜下风,急成这个样子呢。
一定是自己表现的价值不够,所以丞相在暗示自己。
想到这里,李彬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到一旁的桌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丞相,我在杭州还有一千亩田地,等回到家中我就托管家送来,此外还有几个貌美舞娘孝敬。属下跟着您这么久,没有功劳,不,属下的功劳还是有的,更别说苦劳了,您就想想办法吧。”
李善长坐下,捏起银票看了看:“带题本了吗。”
李彬确实是李善长的心腹,有许多麻烦事都是他为李善长处理的,相处这么多年,人心是肉长的,纵使李善长足够理智,也不免与他产生一些情谊。且正如李彬想的那样,李善长不会被刘基吓住,因为大势而退缩让他的心里也有些窝火。
不管从利益方面,还是从情感方面,他至少应该适当地反抗,装病终究是权宜之计,何况这病也不是为了御史台装的,而是为那一对天家父子装的,只盼能在适时的时候引退。这次在朝廷诸官面前这样做,目的是打个底子,不然日后显得突兀。
“带了带了。”官场上最不缺天才和人精,那副本被人看过一遍,默写下来,分成几份传开,如雪花般在应天城里飞舞,早就被李彬弄到了手,和刘基给杨宪看的分毫不差。
“这里面的内容十分详实。”李善长一目十行看完,一条条弹劾转瞬间被他背下来,“御史台下了大功夫。”
“属下知道。”李彬发愁的正是这个,“属下说过了,他们查得比狗舔过都干净,连臣刚做官时给上司送的腊肉都记了几笔。这么多字摆在那里,添油加醋,属下一时间都快十恶不赦了。”
“那帮人最会玩文字游戏,这不算什么。”李善长道,“我要你知道,是祸躲不过,被处罚是一定的。”
“那么便求丞相保全我的家人。”李彬此时仍然跪在地上,满头的汗,不住用袖子去擦,两条腿抖如筛糠,“丞相若是可怜属下,替属下减一些罪行,争一个流放再好不过了。”
“我会帮你想主意,即使不能保住你,也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家人,我会把他们接到我的老家去。”
李善长一边说着话,一边起身为李彬亲自端来一杯茶水,借着转过去的身体遮掩,他又轻轻闻了闻荷包。
李彬被感动得涕泗横流,正要谢恩时,突然看见李善长的身体晃了起来,茶盏摔碎在地裂成了两半,不顾溅到身上的水渍,赶紧起身扶住他,低头一瞧大惊失色,只见李善长竟晕了过去,这才对他的病彻底没了疑虑。
两人见面是保密的,李彬不敢喊出声来,只有将李善长抱起放到榻上,然后急急忙忙想要找个下人叫来郎中。
他刚迈出去一步,李善长便悠悠醒来,两眼虚虚的,不知望着哪里,过了一会儿,才聚焦到李彬身上,抓住他的手道:“看来我还要过段时间才能上朝,你听我的话,先去找胡惟庸,他的本事大,主意也多,平时帮着我处理关系,你去见他,就说我要保你,让他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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