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觉得冷,但还是下意识的把披风往上提了提,抬眼去看那艘船。
那里只有船头上还留存一盏马灯,零散的灯火倒映在朱标的眼睛里,不知不觉中他被本能稍稍控制,忘记了约束自己,瞳孔逐渐散发出微微的金芒,于是连神色也模糊不清。
风浪的声音在寒冬中被放大了,广阔的黑夜中难以存住未来,难以存住生命。
船开始进水。
韩林儿此时还没有发现船上只剩下他和刘福通两人,也没有发现他们孤零零地停在河中央,直到咕噜噜的水声传来,他才如梦初醒,去推睡在旁边的刘福通。
“叔叔!快醒醒,快醒醒!”
刘福通猛然惊醒了:“怎么了?”
“有水声,哪里来的水声?是不是有人在凿船?”
他这么一说,刘福通反而不着急了:“果然如此,他为我们选好的结局是溺亡而死。”
“洞在哪里?”韩林儿穿着里衣,赤脚下地,点燃了火折子趴在地上查看,“他们把洞开在哪里了?”
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徒劳的,韩林儿根本不可能在船舱里找到什么,所以他又扑到门边去,疯狂地锤着门闩:“外面有人吗?来人啊,放朕出去!开门!给朕开门!”
水的速度比他要快,地上已经湿了,积有一寸的高度,河水冰凉刺骨带着腥气,韩林儿的双手划破后流出鲜血,一滴一滴的血液落下去,很快被涌动着吞没了,激不起半点水花。
“放朕出去,我是皇帝,你们不能这么做,你们不能杀我。”韩林儿抬脚踹门,门外足有手臂粗的铁链颤动几下,毫不动摇。
“你们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们,金子,银子还是地位?”韩林儿突然开始许诺自己没有的东西,“丞相,大将军,你们想做什么做什么!朕有百万红巾军士卒,一声令下,他们都会赶来救朕!”
他挥舞着手臂,在门边、墙边和桌边奔跑徘徊,状若癫狂,不停地喊着,叫着,恨不得一头撞出一条生路来。
刘福通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等韩林儿再没力气挣扎,坐在水中后,才从床上下来,去到他身边。
此时的水深已到膝盖处,足以淹没一些小动物,刘福通虽然上了年纪,但曾经好歹也是行军布仗的将军,轻易把韩林儿背起来,带他一起上了最高的桌子。
吱呀的巨响后,砰砰几下,船开始倾斜了,房间里的东西通通翻倒,从一侧甩到另一侧,明明是些物件,却仿佛带着压天之势,桌子跟着滑动,两人摇摇欲坠,韩林儿大叫一声,躲在了刘福通怀里。
刘福通拿手护着韩林儿的头,换了个方向坐好,伸出腿去蹬墙,慢慢让桌子稳定下来。
“不要害怕,陛下,不要害怕。”刘福通温和道。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韩林儿哽咽道,“父皇为什么要造反,他为什要起义?我们不能一起永远生活在村子里吗,他死了,娘也死了,为的是什么?”
刘福通摸摸他的侧脸,用袖子擦去他的泪水。
“我不想当皇帝,我不想穿龙袍,他们爱跪谁跪谁去,为什么非要是我?我可以禅位,可以昭告天下,甚至能下罪己诏!吴王为什么不愿意听听我说什么?他为什么一定要杀我!”
“闭上眼睛,不要害怕,陛下,把这里当作是梦吧,睡一觉,等醒过来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哭闹了许久的韩林儿真的累了,在生死的威胁和莫大的恐惧中,他竟然真的闭上眼睛,靠在刘福通的胸膛上沉默下来。
水还在上涨,淹过了他们的腿,淹过了他们的肚子,最终来到了脖子。
韩林儿一直在发抖,强迫自己变得和刘福通一样冷静,可他毕竟还年轻,没有上过战场,没有临朝理政,甚至比朱标还接近于孩子这一定义,全身泡在冷水里逐步面临死亡的感觉快要把他逼疯了,刘福通再怎么安慰也没有用。
“朱标!”他大喊一声。
岸边的朱标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
寒风吹动他的额发,将其拂在狐裘的领上。
“朱标!”韩林儿道,“我错看你了。你是个小人,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我看错你了,早知道是这样,你为什么要和我交朋友……”
桌子不知飘到哪里去了,眼见着水升到韩林儿的鼻子处,朱标更加动摇了,他的眼里一瞬间只剩下那艘船和那些水,连手指也在剧烈地晃动着。
他几乎是急躁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动摇,如果韩林儿再次出声恳求,他说不定会忘掉自己在朱静镜面前暗自发下的誓言,忘掉母亲的谆谆教导,忘掉朱元璋的大业,而带着韩林儿躲到一个人鬼妖都发现不了的地方去。
“如果能够重来……我一定要杀了朱元璋。”韩林儿嘴唇苍白,虚弱地吐出音节,“我要他们家破人亡,要朱标也尝尝做个空头世子的滋味。”
朱标愣住了。
在他愣住的这短短几秒里,河水彻底灌入了韩林儿的嘴中,船也犹如黑暗中庞大却苟延残喘的遗物般坠入深渊。
河面沉寂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廖永忠提着灯笼,划着小舟,独身一人出现在朱标的视野里,他拿着镇妖司出产的法器和纸钱,猛地抛洒在河面上,断绝韩林儿化鬼的可能,冷风吹过,满天纷纷扬扬的白色洒落在冰面,河岸和空荡荡的树梢上。
原来这不是纸钱。
下雪了。
——————
“主子,咱们到王府了,您下车吧。”魏忠德笑道,“奴婢给您烧洗澡水去。”
朱标睁开眼睛,踩着魏忠德放好的凳子下了马车。
眼前的王府和他离开时记忆中的模样完全不同了,屋檐上落着雪花,临近过年,廊下挂着成片的红灯笼,透过敞开的大门向里看,太监和宫女们走来走去,忙成一团,充满着人世的安乐味道,那些脸上的表情,一个个是幸福安乐的。
朱标解开披风,随手递给一个侍立的下人,径直朝马秀英的院子走去,他想这时候夫妻二人应该都在。
不出所料,屋里的桌子上摆满了饭菜,放有三副碗筷,朱元璋和马秀英坐在桌前,周围再没有别人,没有姨娘,没有弟弟妹妹,没有李鲤,没有其他的侍女,他们显然是在等他一个人。
朱元璋看着朱标走过来,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眼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似乎是等着他开口说第一句话。
朱标进屋了。
他撩起衣摆跪下:“儿子见过父亲,母亲。儿子祭祖回来了,万事顺利,祖坟安好,乡里和睦,共听教化。”
“好,好。”朱元璋赶紧把朱标拽起来,“回来就好,叫什么父亲,叫爹。”
“爹。”朱标笑了,从袖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柿子,“吃吗,是以前那棵。”
成长卷(完)
第三卷 登顶
第145章 宋濂的奇妙一天
洪武初年。
“好雨知时节啊。”
燕雀湖上,一叶小舟载着两个人在蒙蒙细雨中穿行。
宋濂端坐在船舱中,望着外面层层叠叠的新绿青山,轻轻念了一句诗。
雨打浮萍,涟漪轻动,放眼望去,碧绿的湖泊犹如一面镜子,两岸青山倒映其中,飞鸟贯空长鸣,宛如一副展开的写意水墨画。
湖外湖中,天与山与物分不清真假,人在舟中,顿觉天地浩大而自身渺小,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难得有出来悠闲游乐的机会,本不应该谈起公事,宋濂却还是很快抛掉了自己那属于文人的感伤,拾起政客的合格素养,欣慰叹道:“今年的春耕想必会顺利不少的。”
在他身旁的人似乎在发呆想着什么,并没有回应他这句话。
宋濂笑道:“刘大人,是你非要把老夫从府里拖拽出来的,结果到了地方,怎么反而做起甩手掌柜,翻脸不认人啦?”
“嗯?”刘伯温回过神来,收回不断掐算的手指拢在袖中,“宋大人刚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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