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敏静是听到声音寻来的,怒吼声和瓷器砸落的动静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她住的地方离马秀英的小院并不远。
半夜起床离开屋子,在外面等了许久,犹如惊弓之鸟的朱敏静好不容易见到朱元璋愤怒地离开,才敢来问个究竟,怎料会是这样令人绝望的消息。
她想到匆匆一瞥中叔叔咆哮的样子,那简直像是一只猛兽,带着无比慑人的气势。虎啸山林后,没有什么敢出头发声。
“你不如赶快给文正写一封信吧,劝他和你叔叔解释解释,服个软。”马秀英道,“你是他的妹妹,总归是不一样的。”
“不,婶婶,你不懂,连娘也劝不了他。他,他铁了心要谋逆!”
朱敏静从惊骇中回神,瞪着眼睛仰头,紧挨着马秀英的身体不断颤抖着。
她的发鬟早就乱了,头发散落下来,一缕缕黏在侧脸和脖子上,像是落了水又被捞上来。
“无论我怎么说,哪怕是以死相逼,他都不肯死心。”朱敏静压抑着声音,怕外面的下人听到,“这次谢再兴反叛,肯定会刺激到哥哥,他会有动作的……叔叔不会放过他!”
“什么动作?”
“他要么会跟着一起去绍兴,要么便会因为害怕叔叔怀疑他,所以提早在内部动手!”
马秀英沉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扶朱敏静:“那个总管和万户偷偷买卖食盐,所以你叔叔才会暴怒,可文正在江西自立批文去张家盐场买盐的事儿,你知道吗?”
刚刚站起来的朱敏静腿一软,扑通一声坐了回去。
“哥哥,哥哥在江西……”
“我知道你们以前的日子不好过。”马秀英柔声道,“可是我和重八也是从苦日子里走出来的,有条件了,过的奢侈一些,也是人之常情,但不能太过分了。”
最后几个字,她是凝视着朱敏静的眼睛,慢慢说的。
“婶,夫人……”
“他在洪都城里都做了什么?杀人、夺财、灭口、掳人妻女,多少人想弹劾他,可是不敢啊。有百姓要去衙门检举他,他竟派人把他的舌头割掉了。如此肆意妄为,他不把除了你叔叔以外的任何人放在眼里。”
“李饮冰,不是有个叫李饮冰的御史上疏参他了吗?”朱敏静用一种抓住救命稻草的语气急切道,“哥哥道歉了,他说自己会改的。”
“那你先前为什么还说他铁了心要谋逆呢?”马秀英道 ,“敏静,你先冷静下来。”
朱敏静用双手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好孩子,文正过几天恐怕就会被你叔叔叫到应天来的,听我的话,你先回家去,回家先等着文正,好好劝劝他,让他明白现在是怎么样的处境。”
大约过了有小半个时辰,朱敏静终于从足以窒息的慌乱中回过神来,拿袖子使劲擦干脸上的泪水,不管不顾的将脸颊擦红了才停下。
“夫人,我听你的。但我还是想求求您,我哥哥不管怎么样,再怎么骄纵,看在他为朱家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看在我们的父亲是王爷大哥的份上,千万不能杀他啊!”
“我会劝你叔叔三思的。”
“那我这就回去。”
谢再兴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应天府的上层圈子。它掀起一阵看不见的巨大波澜,与谢再兴有关系的将领们人人自危,暗中与张士诚有来往的官员们亦惶恐不安。
在这关键的时候,朱文正的妹妹回府了。
她究竟是为什么回去的?王爷真的会惩处自己的侄子吗?王妃和世子又是什么态度?万一那个大都督的位置空出来了,谁能够坐上去?徐达还是常遇春?又或者是汤和?
各个衙门表面上一如往常般工作着,暗地里无数耳朵在等未落地的靴子。
第132章 事变(二)
“吁——”
朱文正喝了一声,勒紧缰绳,从马背上翻身下来。
朱府的门高大华丽,牌匾上的字迹由吴王亲笔提写,象征无上的富贵。两边的石狮子高昂着头颅,仿佛在蔑视眼中的一切。
建筑与物品全没有变,只是以前来来往往提着礼物上门,谄媚着想要求见的大小官员和商人学子,都消失不见了。
人情冷暖,不过如此。见你得势了,赶来拍马屁,见你失势了,便落井下石。
嗤,都是一批人。
朱文正解开披风,随手扔在地上,大步朝自己的家走去。
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他的头发粘上灰尘,脸也没有那么干净,甲胄下的衣服更是已经皱了,但神态仍然是一等一的自傲。
身体的状态如何,并不影响他的精神。
“老爷,您回来了。”管家迎上来,指挥下人把马牵去后院,紧紧跟在朱文正身后汇报着他离家后的种种事情。
府内开销、妻妾们的要求还有其他什么大人来访的消息,朱文正并不在乎,听了半天没听到真正想知道的,他不由皱眉道:“我妹妹呢?信上说她从王府搬出来了?”
“啊,是,老爷,小姐这几天一直等您回来呢。”
管家的表情明显不太对劲,而且故意显得为难,想让主人多问自己两句,可朱文正才不是什么同理心强的人,手一抬道:“带路,她住在哪间屋子?”
“……是。”
一路走到朱敏静门口,管家借烧水备饭的借口直接溜走,朱文正砰砰敲了敲门,几乎是声音刚结束,门就开了。
一个穿淡绿色衣裙的姑娘两手各放在一扇门上,保持推动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敏静,你怎么从王府回来了?娘呢,娘在哪?她也回来了吗?”朱文正笑道,“要我说,你们就不该去王府。现在回来好啊,你们回来我也少些顾忌。”
“娘没和我一起,她留下了。”
朱敏静的眼睛比前几天更红更肿了,底下还多出青黑,神色憔悴,而她沉浸在喜悦和自满中的哥哥没注意到她有什么不对。
“进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什么事?”朱文正道,“你要是不急,我先去洗把脸,换件衣服。”
“进来。”朱敏静抿嘴瞪着他。
朱文正终于发现不对了,脸色沉下来,一言不发跟着她进了屋,把门反锁上,上下打量着她。
“王爷王妃欺负你了?”
“没有,叔叔婶婶很喜欢我,怎么会无缘无故欺负我?”
朱敏静是真的想认真和他谈一谈,刻意把语气放的很轻柔,声音放得很缓和,以希望发生奇迹。
“我想也不至于。”朱文正拉了一张椅子坐下,“你的眼睛怎么回事?是哭成这样的?”
“先不要管这个,我没事。哥,你听我说,我们和叔婶,都是一家人,没有过不去的坎,你……”
“一家人?”朱文正打断了她的话,嗤笑道,“吴王,吴王妃和吴王世子才是一家人,你和我算什么?我们只是来沾光的穷亲戚。”
“你!那就按你说的,我们是穷亲戚,可这不也是事实吗?”朱静镜压抑住怒火,继续讲道理,缓缓道,“我们刚来的时候,可是什么都没有啊。”
“咱们家祖上也许富裕过,可十几年前就已经是贫农了。吃糠喝稀,住在破屋子,和旁人哪有什么不同?”
“叔叔是离开家做了和尚,后来跟着起义,才一步步爬上来。”
“那时候闹饥荒死了多少人,娘带着我们过不下去,来投奔叔叔,你和我瘦得皮包骨头,像炭一样黑,要不是叔叔收留我们,我们早就饿死了。”
“你现在做了大都督,我也成了衣食无忧的小姐,住着大宅子。你的兵,你的地位,你的钱,不全是叔叔给的吗?我们要感恩才对。”
她这边苦口婆心,朱文正看起来却像是被气坏了,他一把摘下自己的头盔,将其扔出去砸在墙上,面目狰狞,指着胸口开始怒吼。
“朱敏静,我告诉你,你哥我,在这里,就光这里,不下五条刀疤!哪次打仗我不是尽心尽力,哪次冲锋我不是在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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