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进周班头的院子,一股酒味便飘了出来,摇骰子的声音咕隆咕隆的,起码有五六个人在里头。
卢近爱踏进院子里,目光一扫,提起一个花盆摔在地上。
脆响过后,里头外头都安静了,过了一会儿,周班头赤着膀子大步出来,两颊赤红,怒道:“哪个孙子在我这里闹事?”
“呃,你们是……”周班头讷讷道,“罗家的家丁?”
“是我找你。”卢近爱厉声道,“那天你拿走我的包袱,还回来后没了吏部文书,你把它偷到哪里去了?”
“啊?”周班头见卢近爱带来了罗府的人,以为他这是找上了靠山,气弱得很,在别人眼里看来却是心虚,“你不要血口喷人……”
“那袋子里还有吏部尚书送给我的一支斑竹狼毫笔,我劝你快些交出来。”
“笔笔笔笔,什么笔?”周班头结巴了。
卢近爱大步走向他的屋子:“你不说是吧,我自己搜。”
他那袋子里最值钱的是几张饼,哪里有笔,前脚刚进去,后脚就将门关住,几个罗家的人刚想追入,便听他呵斥一声:“谁都不准出去,我倒要看你们藏在何处,班头,你进来,今天找不到东西,我就上书朝廷,说你们毁坏公文,私藏命官财物,砍你们的头,一个也别想逃!”
几人顿住,停在原地,用眼神催促周班头快滚进去。
周班头又疑又惧地走了进去。
里面吃饭的也都是衙役,有的是那天守门见过的,有的是卢近爱不认识的,零零散散一共十五个。
他们的表情神态和周班头如出一辙。
卢近爱开门见山道:“你们是不是都知道堂尊被永嘉侯打了?”
众人犹豫着点点头。
“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们,你们等着杀头吧。”
“啊?”周班头还没从一连串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又被杀头二字激出一身冷汗,“凭什么?”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两边都是不死不休,堂尊的性格怎么样,你们都清楚。他是不会妥协的,接下来无非一死而已。”
一人道:“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知县无故死了,上面一定会来人调查,何以堵天下悠悠之口?”
“真的杀了人,也是侯爷杀的。”又有一人道,“不关我们的事,怪不到我们头上。”
“你们是有名有姓的登记衙役,想要接近知县最为容易。”卢近爱道,“到时候推出替罪羊来,是罗家还是你们?你们不死谁死?”
“你这是在吓我们。”周班头道,“我们不是吓大的。”
“自古以来临阵投敌的小人都没有好下场。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想想番禺的乡亲,以后你们要过抬不起头来的日子吗?”
卢近爱站在靠里的位置处,口若悬河,字字珠玑。
“永嘉侯还会呆一个月,这一个月满后,道大人若死,便会来新的知县,不管新的知县会不会与罗家同流合污,必定容不下你们这些背主之人,会将你们辞退,没了衙役的身份,名声又臭了,加上知道害死堂尊的内幕,你们还想怎么活?”
这番话振聋发聩,卢近爱虽有自己的目的,但言语极为中肯,充满令人信服的力量。
“我有死的决心和勇气。”他接着道,“拼着死,我也要闹出点动静来,不巧的是,我在上头真的有点关系,真的能闹出动静。”
周班头跪了下去:“你能救我们?”
其他人也跪下了。
“还不出来?”外面领头的挠了挠头,“这笔掉到茅厕里去了?”
第158章 先下手
没等这领头的再琢磨琢磨,门便哗啦一声从里面被破开了。
巨大而突然的声音吓了他们一跳,令他们齐齐后退几步。
只见十五个衙役排着队齐齐走出来,个个瞪着眼睛,好似收租的债主,手里拿着不同的家伙事儿,有桌子腿、椅子背,还有扫把锅铲等物,照面挥过来,往混混们的脑袋上招呼,打得他们昏头昏脑,还来不及反应就倒在地上。
卢近爱从房间里踏出来,手拿几圈麻绳,交给周班头道:“将他们捆紧,堵上嘴关住。”
衙役们自动手起便知道这条路只能一股脑走到黑,于是说什么听什么,收缴了混混们腰上别着的刀后,用破抹布堵上他们的嘴,捆猪的法子捆上手脚,搬起来扔到了柴房去。
“你们现在赶紧回家,告知亲友连夜出城,有亲戚的投奔亲戚,没有亲戚的暂且找地方简单住下,除非你们自己去接,否则不要回来。”
众人恍然大悟般使劲点头。
“通知消息以后,你们带上能带过来的米面油盐赶来大堂,接下来的时间,我们需要守住衙门。”
“怎,怎么守住?”周班头不安地问。
“死守。”卢近爱的话音刚落,衙役们的脸就白了,“不是叫你们如将军勇士般死守,是叫你们有死等的决心和毅力,死守的也不是人,而是我们的大门,朝廷的公理。”
“大家听好了,这是一个难关。”他继续道,“但只要这个难关渡过去,番禺县会好的,我们都会好。”
衙役们先是原地愣了一会儿,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意识到他们确实得这么办,才纷纷散了,狂奔着冲回各自家里。
周班头独自面对卢近爱,尴尬地摸了摸脑袋:“那,那大人,我也去收拾东西。”
“去吧,我在衙门等你。”
等回到了衙门,道同对卢近爱的成功并不意外,卢近爱向他一伸手,他把自己写好的文书递过去:“百姓们来不了衙门,便没有口供,只能暂且按些手印上去,好做证据请朝廷派御史过来调查。”
卢近爱细细翻看了手里的纸张:“也只能如此了。”
气氛沉寂下来,两人面对面坐着,相顾无言,都不知说些什么好。
深究起来有趣,他们其实一共没说过几句话,还并不熟悉。
但道同一开始便信赖卢近爱,安心下放自己的权力,尽心帮助他了解情况,卢近爱敬佩道同的品格和为人,不产生怀疑,不隐瞒主意,故而他们虽对彼此很陌生,却能够心心相惜,产生默契,一起对抗唯利是图的朱亮祖和罗有前。
这里面的情义和交心,是常人不能够理解的,也许可以归结为清官能臣间的互相吸引。
卢近爱动了动嘴,望着对面官服男人苍白的脸色,刚想关心一下伤势,忽然被道同抢先问道:“卢兄,先前情况危急,宋大夫又在身边,我不好细问,如今希望你不要嫌我唐突,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背景?来番禺县又有何任务?”
“任务?”卢近爱微微露出笑意,“堂尊怎么会这么想。”
“凭你的冷静和见识,哪里是一般人家能够培养的。”道同摇摇头,“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说起来容易,世上有几个人可以做到。”
卢近爱道:“家父去世前为我留下了一些书看。”
“原来是书香世家。”道同道,“我看卢兄你的肤色虽没有此处岭南人那样黑,但也是常在外奔波会有的颜色,手心里又有不少的老茧,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家里虽有一点书能看,并不在元廷出仕,后来家母生重病,钱财就逐渐散出去了,我自十几岁起开始务农。”
“是这样。”道同缓缓点头,“那么上面……”
“我是凤阳人。”卢近爱道,“凤阳是圣上的老家,认识一些人不难。”
常言道大忠似奸,大奸似忠。
这里面的意思是,忠臣要想做好事,保证自己的政策顺利在民间推行,就必须要融入贪官的体系中去,学会攀炎附势,为自己的理想默默奠定实力,了解处事的规则,辨析奸臣的言行举止,防范小人构陷,必要的时候,不惜用龌龊的办法达成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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