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渠里很快划出了水声。
不消片刻,露出了一个少女的脑袋。少女毕竟是普通的牧民,她无法在水里长时间憋气,也只得浮出水面深深喘了口气。
深夜的大漠冷得砭骨。少女穿得厚重,此时棉袄里吸满了水,更显冷意,她哆嗦着还想要再扎进水里,却被一只手猛地拽住了。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萧忆笙边说边拉着她,硬是将人拖了上来。
少女此时已是无劲挣扎,夹袄汲水后,重地惊人,她颤抖着爬起身,在上岸后立刻抱头瑟缩,拱到了一边。
萧忆笙打量着她,又回头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副将,问道:“他是你爹?副将?什么副将?流沧副将吗?”
少女也不则声。只是从双臂的细缝里窥视着眼前的男子,然后默默将脸埋回了臂弯里。
萧忆笙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少女,见她露出的腕骨又细又瘦,上面还有已经溃烂红肿的冻疮,显然是被鞭子抽出来的,伤口因为长时间未处理已经烂地发紫流脓。
也是。连自己这种修士都耐不住大漠上的寒冷,又怎么会有牧民家的女儿在这个时辰还要独自出来汲水。
“看来是常被虐待的。”萧忆笙靠近一步。
少女登时又朝后退了退。她发上的水滴在这种低温下已经快要凝结成冰,那夹袄破烂,棉絮濡湿后都朝外大团的掉,她颤抖得厉害,齿间磕碰的声音已经传进了萧忆笙的耳朵里。
“你怕我做什么,我是人又不是鬼。”萧忆笙说。
少女还是不出声。她脸埋在臂弯里,忽然感觉到脑后被一只手覆住了,紧接着,一股滚烫的热流沿着她的脊背朝四肢百骸涌。
“你的父亲只是被我点穴晕过去了。”萧忆笙说道,“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帮你杀了他。”
少女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字眼,登时受惊地缩了缩。
“反正,他也经常打你不是吗?”萧忆笙看着她的伤痕,接着说道,“与其等他醒了回去饱受虐待,何不让我一剑了结了你的苦难?”
他说话间又看了眼倒地的副将,随后似是无意的觑了眼少女,见对方还是畏惧的缄口不言,最终叹息着说道:“算了,本来只是见你受苦想帮帮你,既然你不想,那就当我狗拿耗子了。”
他说罢,收回了自己输送灵气的手,起身要走。
正当他转身迈开步子时,小腿突然一重,少女猛地扒住了他的脚踝,拼命摇头,几近哽咽的说道:“别,别走,求你别走……”
“哦,原来会说话。我当你是个哑巴呢。”萧忆笙转回身,弯下右膝,蹲身,好整以暇的看着她,“说吧,是要我帮忙杀了他吗?”
少女沉默俄顷后,微微点头:“我知道,你是有条件的对吗?”
“不错,很聪明。你的父亲是流沧副将,说明此处有你们的驻守军,如果在此处杀了他,那我可是要倒大霉的,你觉得你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来和我换条件呢?”萧忆笙拨开少女扒着自己鞋面的手,他除了亲信,不大喜欢与外人过近的接触。
“鲛绡。”少女擦着泪,贴上了土壁,抱住自己的身子,“你一定是听见了鲛绡,所以才这样做的吧。”
萧忆笙觉得这姑娘很聪明,便也不拐弯抹角了:“鲛绡只有坞城才有,且不说什么身份的人才能拥有这件东西,就是以两边的局势来看,也绝对不可能流落到流沧来,所以你这鲛绡是哪里来的?”
“捡、捡的。”少女说。
“捡的?”萧忆笙看着她,忽然笑了,“你觉得我是个好骗的人是吗?”
少女被他的笑声吓到,登时拼命摇头,泪如雨下:“没!没有!就是捡的!就在离绿洲不远的格尔曼地,是我今早去放羊时捡到的!阿玛说,这件鲛绡价值连城,让我好好存着,不要被任何人知道了!”
萧忆笙微微一怔,团子也急得揪紧了他的发,瞅着少女。
鲛绡是何等珍贵之物,整座坞城也只有晏顷迟才有的鲛绡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流沧?!难道是师娘他……
“这鲛绡什么样子?”萧忆笙问。
“像件斗篷,破的……它被撕裂了很多口子……”少女眼泪扑簌簌的掉,哭得浑身战栗,“我原本想给它缝补好,想着到时候能多卖点价钱,可它什么针都扎不进去,我就只能又收起来了。”
“收哪儿了?”萧忆笙急切的追问。
“收在匣子里了。”少女又惧又怕的说。
萧忆笙猛地起身,神色肃穆的说道:“立马去把这件鲛绡拿给我!如果你敢对外多说一个字,我就会告诉你的父亲,是你要杀了他。”
——*****——
东南是临近坞城海域的地方,和西北的流沧相隔了遥遥千百里。
夜过子时,鲛人军士的甲胄上已经结了层薄冰,每次稍稍一动,都喀嚓喀嚓地往下掉。夜里的风湿冷,但严格的军纪让他们在收到指令之前,不得有任何的交头接耳的动作。
萧衍正立在沙漠上,望着极北的天。
坞城近在咫尺,从这里看去,能看见如灰冷白描的雪山蔓延在云雾里,从北向环抱着整座坞城——那是晏顷迟为守护鲛人而设下的屏障。
这样巨大的结界似屏风般展开在天际,不知要耗尽多少灵力才能铺就成如今这样。
萧衍出神的望着。
山巅上,倏尔有飞鸟掠过,不过转瞬便隐在了雾蒙蒙的云端后。
不知怎地,在这岑寂的风声里,萧衍竟然隐隐有种错觉——晏顷迟未必会放下这里的一切和自己回宣城。
“他根本无法陪你离开这里,他离开坞城连形都难聚,难道你会为了他甘愿舍下自己所拥有的权势,舍下谢先生,舍下故笙吗?届时你又要怎么办呢萧衍?”
这一瞬,沈闲最后的话语擦耳掠过,萧衍微微蹙眉,收回了视线。
他低下头,沿着这条帕格里小河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这里是他们游上来的地方,也是在水底岔路口的时候,萧衍陡然发现萧忆笙和团子都不见了,他的咒术时长有限,无法在水下呆太久,否则避水咒一旦破裂,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鲛人们天生就生活在水里,是以,萧衍派出了三支军士小队继续在暗流下寻找萧忆笙和团子。
那晏顷迟呢?晏顷迟去哪里了?大漠的日光灼烈,他找不到自己以后,应该会回坞城去吧。萧衍想。
至于沈闲——
萧衍想到此处,眸光中忽然流露出了怨悱,他清楚萧忆笙传音给了沈闲,若是沈闲自己选择不上来,那就活该他死在水底了。
是他先背叛我的。萧衍带着某种异样的恶意,对自己说道,是他先背叛我的!
他为什么要背叛我?我明明已经让他离开了,他为什么还要背叛我?
萧衍藏匿心底的阴郁倏地被破开,这样无法遏制的暴戾正在蔓延,几乎是要吞噬掉他。
他陡然掐住了自己的掌心,烦躁的想,他已经踏碎了我给他的信任,他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
如果他再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要杀了他!
我会亲自结束我当初留给他的那条命。
萧衍心烦意乱。他在这短暂的失神里,将还未来得及宣之于口的话,尽数燃烧在自己的胸臆里,全化作了沉郁。而那些已经逝去的往昔之事,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永远尘封,直到和他一起化为灰烬。
身着甲胄的鲛人秩序井然的跟在萧衍身后,沿着帕格里小河朝下游走,水一波波的漾上来,将岸边的石子冲刷的湿漉漉的。
此处是片规模不大的绿洲,萧衍踩过湿滑的土壤,蹲在水边,准备给还在暗流里寻觅的小队传信号。
许是水土的滋润,这里芦苇草出奇的高,几乎快要湮没了萧衍的身影。满耳的嗡鸣,蚊子们在寒冷的夜里绕着小河嘤嘤嗡嗡的飞动着。
萧衍不耐地挥了挥手,就当他并指掐诀时,一个低微的声音夹杂着嘈杂的嗡鸣声陡然浮响在耳畔。
那是从不远处传来的呼救,微乎其微。若不是萧衍的听觉要高于常人,只怕很容易便被蚊子的嗡鸣声给掩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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