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没有答话, 安静的恍若未闻。
于是,这便是成了贺云升留于他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待贺云升离开后, 阵台里又沉入了死寂, 萧衍静坐在阴暗的角落里, 微微低着头。他坐了片刻, 总觉得被什么笼住, 他偏过脸去看,却是什么也没看见。
只有红黄相融的火焰,在白色的蜡烛里跳跃摇摆。
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
京城春风南来的时候,九华山上的积雪尚未消融,皑皑残雪覆在墨色的瓦片上, 在月色里折射出细碎的微光。
晏顷迟独自坐在桌案边, 月白的穗子在他指间划拉着, 他摩挲过冷玉上面的纹路, 静静感受着指腹下的坎坷不平, 冷玉在烛火的影子里,散着温润的光, 那明暗变幻的色泽,像水波纹似的晃到了他的眉眼上。
晏顷迟把这玉翻来覆去的看,似在思索, 面上不见情绪, 神情淡然而平静。
他记得这是萧衍送给他的生辰礼, 那一年宾客喧闹,周青裴在九天江雁台为他设了筵席,贺礼中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这枚玉佩在那些宝物里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因为它既不华贵,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甚至连上面的雕刻着的花式,都不大精致。
似乎,除了赠物的人有些许区别外,也没旁的不同。
晏顷迟微微抬起眼,又没来由的想起那日在牢里看见的萧衍,萧衍静靠在阴暗的一隅,久久仰着身,不言不语。
其实晏顷迟时常会去看萧衍,只是从未现身过。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被魇住了,萧衍坐了一夜,他便会在外面看一夜。
他在看见那累累伤痕时,也会鬼使神差的想上前去碰一碰萧衍的脸,想问问他痛不痛,可几番犹豫动容,还是寻不到一个像样的借口,他和萧衍之间似乎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不明白自己丢失了什么,他只是觉得难过。
萧衍曾经的话浮响在耳畔,忽远忽近,那句“我做错了什么”也在无声中被磨成了把锋利的刃,割在晏顷迟的心上,磨得他鲜血淋漓。
这样无端的难过,让晏顷迟捉摸不透,那转瞬即逝的心痛也像是残存的臆想。
晏顷迟会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他觉得自己好像丢失了一部分很重要的东西。他用了很长时间来回忆往生,才于某个瞬间想起了些零散的话——
“我念着一个人,想他一生活在顺情之境里,顺遂无虞。”
“我只要你为自己而活。”
“你要好好活着,活下去,无论身在何处,都要走下去。”
当初落下的这句话里到底藏着多少的牵挂与不舍?晏顷迟对谁也没提过。
他曾站在那万人瞩目的高台上,看着八百里清风拂过松海,高台下满座衣冠,他目光滑过去时,却再也瞧不见人群中那道熟悉的身影。
“我好像在找一个人。”他喃喃自语。
可要找的人是谁?晏顷迟记不清了。
他记不清自己的过往,记不清早在很久之前,他一生所能承载的感情就已经全部燃烧殆尽在那一场火海中。
片刻后,晏顷迟收起玉佩,起身走了出去。
萧衍会在明日被送往北界神域,为了防止途中出意外,此次押送是由晏顷迟领队,等这件事情结束后,所有的恩怨也好,纠葛也罢,全都会至此而终。
晏顷迟在廊下久久望着夜色,天边的云雾稀薄,黑里透着青,照得天似是渗了水,不过这月倒是亮。
他沿着石阶而下,还是想在最后见一见萧衍。
晏顷迟来到山下的阵台,阵台外面守卫森严,全部是严阵以待的架势,从夜色下望过去,黑压压的瞧不清,就只能辨出那一道道站得跟木桩子似的身影。
阵台里的空气潮湿,灯烛晦暗,晏顷迟走过去时,连一个完整的影子都照不出。
他来到萧衍面前,看见萧衍屈身坐在烛火碰不到的阴影里,瘦骨嶙峋的身子在宽大的衣袍下显得格外分明,似乎比过去更要显小。
“萧衍。”晏顷迟轻轻唤他。
萧衍抬眼,没有应声,也没有动,整个人无波也无澜。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和我说一说?我们之间开诚布公的好好说一回。”晏顷迟收敛了平素的淡漠,眼中呈现出难得一见的温润怜惜,他望着萧衍,说话的语气和态度,如同过去那般迁就,就像他仍是他的师叔。
萧衍并不答话,只是往里瑟缩了下。
晏顷迟等了须臾,不见他开口,只得再次温声问道:“你想一想,真的无话同我说吗?”
他话音方落,萧衍忽然问道:“晏顷迟,我有什么错?”
晏顷迟毫无征兆的停下来。他没料到萧衍还是会说这句,良久后,才耐着性子说道:“你还是不明白吗?你杀了同门,你叛门堕魔,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你已经回不去了。”
“可这是我的错么?”萧衍又问道,他似是真的不大明白,看着晏顷迟的眼睛里蒙着层茫然,“是他们先动手的,他们想要杀我。说实在的,我早就想杀了裴昭,可是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做,你总教我讲道义,所以我忍了很久,我等着你来帮我,可你始终没有来帮我,晏顷迟,我等不到你,所以我要自己动手解决了,这是我的错么?”
他说着偏过脸去,似是在竭力遮掩什么,忽然失声笑了:“其实你的道义一文也不值。你不喜欢我,又非要这样骗我。”
“……”晏顷迟静默下来。他看着萧衍,萧衍也在回视他,两个人的目光交错在一起,却再也没了昔日的潺潺情意。
晏顷迟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残余的光,许是来自桌上的烛火。
“我不喜欢你,”晏顷迟认真说道,“可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骗你,萧衍,我只是你的师叔,我是受你师父临终前嘱托才将你带回宗门抚养,我自忖从未对你说过表达心迹的话,你为何会觉得我喜欢你?”
他一语落下,不知为何,心中竟催生出些许愧疚,这愧疚来得陌生,来得唐突,来得毫无征兆,他在刹那的失神里回忆起了某些零碎的前尘,却又在下一瞬被不露痕迹的抹去。
“萧衍,你是不是对我有所误解……”晏顷迟再也说不下去。
“你不喜欢我,”萧衍垂下眼,低喃重复,“是了,你不喜欢我。”
晏顷迟看着他,忽然觉得心痛的难以遏制,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从尘封的心底破茧而出,绵长的疼痛让他难以呼吸。
他犹豫了半晌,最终起身,解开了牢笼上的禁制,迈了进去。
两个人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又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晏顷迟微叹声,掏出怀里的白色帕子,想帮萧衍擦掉脸上的污秽,却被萧衍下意识的避开了。
晏顷迟的手僵在半空,须臾,他收回手,接着说道:“你在怪我不帮你,可是此事不止是裴昭作证,还有所有人亲眼目睹,你要我信你,可连你自己也说这些人皆是死于你手上,你觉得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可那些人就是活该的吗?你半点也不打算低头,这般执迷不悟,你还要我如何?”
萧衍抬眼,眸子里寒霜再度覆上:“你不信我,那你来找我说什么。”
晏顷迟眉头深拢,沉默半晌,说道:“你若执意觉得自己无错,那我能做得也只有这些了。明日过后,一切都会过去的。”
萧衍冷笑了声,说道:“所以你现在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晏顷迟欲言又止,最后说道:“既然我们之间无话可说,那就这样吧,你好自为之。”
萧衍再也没话说。他听着晏顷迟渐消失的脚步声,眸色重新黯淡下来,牢里陷入长久的寂静。
他失魂落魄的倚在墙沿,背脊随着他微弱的呼吸缓慢起伏着。
一切都会过去的。贺云升是这么说,晏顷迟也是这么说,似乎这简单的几个字,能够轻而易举的勾销他们之间全部的前情旧债。
可萧衍忘不掉。他曾在无数个日夜里被迫回忆着屈辱肮脏的往生,在死寂沉沉的牢笼里听着锁链拖曳的窸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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