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年幼的萧衍并不懂得这些,只记得师叔立于高台上,视线滑过来,在他这里停驻了目光。满座衣冠皆淡去,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落着他的影子,藏着若有似无的温润笑意。
萧衍在梦里辗转着喘不上气,他心口隐隐作痛,像是心中某处重石砸下,砸塌了他经年累月铸起的巍然城池。
“痛……”萧衍喉间逸出呜咽,背脊随着呼吸而起伏,不明白自己在难过什么。
他醒不过来,呼吸沉滞间,耳边回响的都是淅沥雨声。他感到了砭骨的冷,冷意直钻骨缝,人像是回到了那场深秋的冷雨中。
梦里梦外交叠着,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在旋转退回,从他最后一次和晏顷迟在雪中对峙,退到自己葬于风雪的那日,再退到数百年前江家覆灭后,自己因为揭发裴昭,而被追杀的那段时日。
太久远了。远到他能记得的只有蜿蜒血海,和永无止境的杀戮逃亡。
那时的裴昭得了势,又借着墨辞先的地位在宗门里跋扈惯了,萧衍躲藏了大半年,他便叫人追杀了他大半年。
萧衍从没有跟晏顷迟说过实话,他怕连累晏顷迟,只道自己是渡劫去了。
裴昭发了疯似的不断派人寻他,恨不能掘地三尺把人挖出来,又忌惮晏顷迟会有所察觉,是以他最先在宗门里散出萧衍渡劫的谣言,让所有人都相信萧衍消失是去渡劫,要是死了也只是没挺过雷劫。
萧衍辗转半年,踏过飘杵血海,赶着最后的生路。他几次立于宗玄剑派门下,都只是远远看着,他看着晏顷迟立于九天白玉台,袖袍经风,剑锋所指之处万顷青山屹立,松涛声叠荡。
“师叔。”
萧衍的低喃打散于风中。这是他可念不可说的心事,也是他数年过后再难褪去的孽障,融于每一寸骨血中,永难逝去。
为什么会这么难过。萧衍在梦里喘息困难,前尘旧梦在他眼前被撕裂成无数光点,景象骤然翻转,他看见那袭白袍临风而立,很快又消融于血海中。
——*****——
晏顷迟在梦里看见了过往,他的灵府碎成了万千荧光,泯灭于天地间。
人之将死,回忆犹如开闸的洪水,肆意奔腾流淌。那些昔年从未宣之于口的歉语,全部哽咽在喉间,化作了刻骨铭心的奢望。
晏顷迟再逢萧衍的那日,恰逢京城连日雨。
檐下铜铃经风晃动,晏顷迟看见他时,血水溅脏了短袍,背上被殷红濡湿,清瘦的身影踉跄着立不稳。
萧衍是从山径小道上来的,悄悄进了晏顷迟的院子,没让一人察觉。
也因此他看见了江之郁,看见了站在江之郁身前的晏顷迟,晏顷迟的影子高大,拢住了后面单薄的身影,像是有意遮拦。
潇潇暮雨里,萧衍的乌发贴在面上,凌乱的遮着眼,他看着晏顷迟的身后,却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依稀辨出个娇柔影子,藏于晦暗。
“三郎。”江之郁在后面怯怯地探出双眼,像是窥探,“谁来了?”
萧衍长睫被雨水打湿,脚下血水迸溅,他纹丝不动的立于雨中,觉着晏顷迟离自己这样远,远到他辨不清他的眉目,整张脸都好似被雾气浸染的不甚分明,像陌生的人。
晏顷迟近他两步,他便朝后退了两步。
他吞咽着自己的血,含糊不清的念了两声,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人明明是醒着的,垂眸时却觉得天地混沌,一并朝他倾压合拢过来,他被压得喘不上气,身体失了重,猛然下坠。
晏顷迟面色微沉,把人抄抱起来,让江之郁回去等着,没有旁的事不要露面。
他十分敏锐,即便萧衍只字未言,他也清明萧衍此次避开了视线回来定是有原因的,是以没告诉旁人这件事,只道朝外凡事皆由贺云升打理。
萧衍被抱回屋里,意识模糊不清,晏顷迟要给他看伤,但他始终紧拢着衣裳不给,那残破脏衣被他攥得泛起褶皱,如何都不肯松。
“怎么弄成这样的?”晏顷迟看着他,萧衍薄衣上血痕交错,额前湿发垂落,人陷在被褥里,显得又轻又小,发也没有擦拭干,浸湿了被褥。
“师叔。”萧衍双眸微阖,在短暂的清醒里轻念,“师叔……”
“在这里。”晏顷迟俯首贴近他。
萧衍声音低缓:“你撒谎。”
晏顷迟听不清他的话,便把人抱起来枕在自己怀里,问道:“你说什么?”
萧衍闭眼静了少顷,呼吸撒在晏顷迟的脖颈边,急而重,他翕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到了嘴边也只轻飘飘的吐出一个字:“痛。”
“哪里痛?”晏顷迟几次想掀开他的衣裳,给他看伤,偏萧衍不给。
萧衍漠然不语,他冰冷的手压住晏顷迟温热的手背:“不给你看。”
“不给看怎么好?”晏顷迟压在他耳边低声哄他,“我看看你伤在哪里了,天雷劫不是说笑的事。”
萧衍抿唇,垂眼看指缝里未擦尽的血。
他鬓发湿润,晏顷迟给他擦去冷汗,听他呼吸微促,低喃道:“师叔……我去渡雷劫的时候,梦见了你,我梦见再也找不着你了。”
血水渗湿了晏顷迟的白袍,晏顷迟静了静,抵在他的额上:“是假的,我等你很久了。出去大半年,都没有个准信,以后再也不让你出去了。”
“师叔,你骗我。”萧衍声音发哑,他蜷起身,从晏顷迟的怀里挣扎出来,躺回了榻上。
晏顷迟看着他白皙的脸沉在乌发里,眉间的雨水都被揉化了,成了令人怜惜的茫然无措。
他就这样睡在晏顷迟的影子里,看着眼前的陌生的人,呢喃半晌的话到了唇边成了几不可闻的低泣。他藏于骨子里的稚嫩被剖开,呈现在晏顷迟面前,那些藏压了无数日的委屈被尽收眼底。
萧衍小声呜咽:“晏顷迟,你怎么能这么骗我。”
*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不完了,因为写的太烂坐在电脑面前写哭了……
第086章 本分
夜阑人静。北风卷雪, 寒气从窗户缝隙中透进来,寒霜覆在屋瓦上,将水凝成了薄冰。
萧衍始终清晰的感知着一切。
梦里面, 他阖眼于榻上, 脸埋在墨发间,背上红痕殷殷的都是纵横交错的伤, 他只能侧身躺着, 压着没伤的地方。晏顷迟摸他的发, 指腹擦过他的眼下, 带去泪痕。
萧衍哭得牙齿打颤, 他想藏想压,但人哭到一个地步就是惯性,会止不住的抽噎。
“不哭了。”晏顷迟心中沉甸甸的,“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受委屈了?”
“你骗我……”萧衍晦暗沙哑的重复,他荆刺利刃里爬出来, 眼睛被毒雾熏的已经无法再清晰视物, 眼前尽是水雾, 模糊了晏顷迟的脸。
他连喘息都困难, 人也浑浑噩噩, 辨不清自己在哪,认不出眼前人是谁, 他酸涩又委屈的想问,可话都哽在喉咙里,他字字言不明, 句句道不出。
他不知道那人是谁,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人唤他三郎。
萧衍泪滑在晏顷迟的掌心里, 痛声压抑在唇间。
他于晏顷迟而言,是见不得光的存在,比寻常人的暧昧还不如。晏顷迟甚至从不会让他在外面露面。
“你骗我……你骗我。”
他在晏顷迟面前显得如此低微可怜,身上的伤痕让他觉得痛,心里锥下的刃也让他觉得痛不堪言,他似乎忘了言语,只是翻来覆去的将那个字念着,他在哭泣,可晏顷迟却不明白他为何而哭。
痛。萧衍将这个字嚼碎了,咽下去。他昏沉无力的陷于深眠,可睡梦里,他还是在哭。
堂堂的七尺男儿,九华山的天枢神君,哭着在睡梦里叫自己师父的名字,叫晏顷迟的名字。
他从不擅长质问,哪怕占了天大的道理,最终也都抵不过晏顷迟这三个字。
那些未宣之于口的话都哽在喉间,他像是无助的幼兽,以哭泣倾诉自己的委屈,晏顷迟还是不明白。
晏顷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让人看伤,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满是伤痕的从血海里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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