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先生也是中国人,这回我们一起回国见过两家父母,他今日想在花市买些家乡的花球带去伦敦,现在时局越发的乱,下回再回来……怕说不清得过多久了”
林与容无论盯得再仔细,也终究没从王玖镠眼中瞧出一丝一毫的神伤失落,对坐的人微笑朝她,句句如同当年温和,可她却心中风起波澜,说不出的难受,杯中的醇香还未喝过一半,两声汽笛鸣便到了店外,她只好起身与他告别,转身之后却又回头
“你有心事?惊天动地的那种?”王玖镠被她问得莫名其妙,见他没答,娇花的脸上却再度扬起了嘴角
“那就是有心上人了,你在想人吧!”她没看清他的反应如何便匆匆而出,留下一脸惊愣的王玖镠
两人曾在三五岁时有父母成契的婚约,可就在够了去乡公所立契为实的那年王添金成了家中一员,他给向来名声颇好的熹元堂王家带来了不少污言秽语,也带去了王玖镠本该与众多富贵公子那样,年岁一到便有门当户对,才子佳人的好姻缘,婚退了,王夫人也从此不再与这个本来还和颜以待的自家“三叔”说过半句话……
花市打入门起便是浓香扑鼻满眼缤纷,王玖镠的心思却不在什么香花香草之上,他喝完那杯跟汤药一样苦得舌根发麻的高馡之后便走向了对面茶楼,恰好遇上了一个送客出门的伙计,这就一把拽上了人家的腕子,也没管人家是否乐意,生硬地就将一块小洋纸塞到了他掌心里
“先生,您先问什么?”不仅有来茶楼里问花寻价的叹茶客,不少没有闲功夫的更是在这三街三巷一码头的夏市里耽误不起,他们想快些晓得自己要找的奇花异草在哪处,也得指望着这些多年在此的人精,门边拦人,掏钱问事,这一番动作出来,伙计自然晓得这是个赶日落或者找得花草刁钻无比的主儿了
“就问一个,现在进‘百叶丛’什么规矩?”这伙计的笑在脸上僵住了,片刻之后他吞下了一口唾沫,将王玖镠拉扯到不挡道进出的一侧
“先生,您是家里人有什么顽疾怪病么?广州近年来了不少北地来的好大夫,也有洋大夫,可以试试,这百叶丛……现在进去一趟的铺路钱可是二十个响片啊!”
岭南四市各有独绝,而花市的独绝不仅仅在于其中那些吆喝叫卖的,也与药市一般分作内外两市,只是内市不同于星罗洞还有一处平日里也能寻到门头的,花市内市仅有十家,十家之中的花草皆为世间罕有,奇珍异宝相称,且平日里这十家不做买卖,一年三市仅开门迎客春秋共十日,其余的,即便你有黄金万两也寻不到一家出来收你这买卖的钱,而其中以“百叶丛”最是名声响亮,因为这个档口听闻传了十一代,与大清朝同岁,他们卖的不是什么可以生出美人面或是夜里便会歌唱如莺的这些,而是以炼制神丹妙药,续命生魂一类的这些,更是还有传言百叶丛的老祖宗就是个修丹道或是那医家祝由的得道真人,并非凡胎肉骨一样咽气蹬腿,而是大成悟道,真正地驾鹤直上灵霄去做了神仙
这伙计好言相劝是因为他还算是个良心人,能进百叶丛的向来都是洋车过,华盖金轮的大富贵,前些年就连那紫禁城里的西太后都来求过仙草!虽说开市之前这十家内市档口也会有各自的规矩流到他们耳中,可五个满钱一壶滚水茶的地方哪会来问这等金银交换的,无非就是想寻些双色牡丹、紫粉茉莉一类的,看着王玖镠形单影只,虽说身上料子不差戴着西洋黑墨的眼镜,可一副几月吃不上饭的瘦脸窄身,怎么也跟大富大贵扯得上干系啊
“只要这二十?”伙计听得眼睛都快摔了鞋背,这人怎的那么大口气,平头百姓全家一年左不过十二三个银元的糊口,这瘦高个莫不是被这洋墨镜片子遮瞎了眼睛,看不清自己的斤两
“今年的确就是这么放出的风声,先生你也瞧见了,除了洋人同跟洋人走得近的还有一身体面衣裳,这南北姓袁姓蔡的打得这么紧,逃命的一多,谁手里的响片票子不少了呢!别家还有送客的进出,可这百叶丛去年一年夏秋都没敲过送客的锣了!”
这花市十家各有规矩,那是进门恭敬送客热闹,各家送客也是各有千秋,王玖镠找的这家百叶丛有一面家传的响锣,寻常锣响震耳高亢,而这面锣除非是拜过宗祠的当家人亲自去敲,否则旁人就算砸地了也响不出半声,而锣面之上有铸成时浑然天成的纹路,犹如闭目的少女栩栩如生,若是百叶丛中有买卖达成,当家人便会在主顾离开时候敲锣送客,但凡锣响,那锣面上的少女便会微微启眼,随锣启唇化作清高的调子,这面锣不是粗俗的哐哐作响,而是犹如美伶开嗓缠绵,远飘五里。因而许多花市之中访客与贩子皆希望在春秋十日之中有幸见识一番这又奇又诡的锣响是何等悦耳
王玖镠负手抬头,一副闲逛模样绕开了那花市大门,走巷拐弯地到了马车歇洋车停的南门,大门进去的前街都是些寻常花草,左不过比其他地方多几个花苞高些枝杈,从这富贵下车的南门西街而起,便渐渐稀罕起来,孝庄皇后的红白富贵花、进过不列颠皇宫的大丽菊都算寻常货色,他虽说左右偏了些眼睛,脚却没一刻停下,依旧在熙攘之中如鱼游走,最终在这满街花香热闹里安静得突兀的一坐闭门死寂的府苑门口停下,走上台阶,两长三短地叩门,还惹来了不少街市里的人伸头垫脚来望
“问花寻草?”两扇花藤草卷纹路精巧的高门松动出了一条细缝,随后传出了一个温和浑厚的男人来问
“寻草治病,百叶繁荣”王玖镠从布挎里摸出了一个钱袋,从中掏了二十个银元,沉甸甸地朝着门缝摊开了掌心,果不其然这高门大敞而开,一个洋服笔挺的短发小分头,与自己等量身高的中年人恭敬而礼,将他迎进门之后这两扇厚重便被门后藏着的六人极快合上,虽说看不清全部,可这前院显露对外的一时半刻,就足以让西街上瞥见的众人赞不绝口
这院子怕是有五进的气派,这男人领着王玖镠不知过了多少道檐廊月洞,与好几处金匾招牌与三处雅致小院下面走过也没停,就在他以为还要继续拐绕旁门的时候,这男人却停下了脚,四个候在门外,藕、青、蓝、粉四色各有惊艳的小婢为他推开了玉屏八宝吉祥的雕花门,齐声而起“恭迎贵客”
洋装男子偏身作恭请之礼,王玖镠毫不客气地提了褂摆,先跨了门槛,只见这是一处宽大气派的花厅,白玉雕件、贝母玛瑙,几乎每一件家私摆件都价值连城,其中富贵笔墨难书
“一等买卖没招牌;二等金匾撑气派;三等待客须热情,四等吆喝停不来。百叶丛今日让王某人大开眼界”他摘下了西洋墨镜朝着屋中打量称赞,这领人的洋服男人除了显露出了几分笑意,并未说半句,继续领人绕过前厅,如同倚云开里那样又拐了好几回,才最终来到了一个推门进去之后多宝阁直冲梁柱,一张西洋大案迎门而置的房间,而桌案面前那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并未起身,他打量了王玖镠一番,笑出一口金牙,挥手让其中下人给客看茶
“后生仔,我这里可好多年没有你这么脸上不急,脚上不快的客人上门了”王玖镠并没有颔首而礼,而是行了子午道家之礼,这原本满脸和蔼的老者当即脸上大变,眼中流露出厌恶之情,王玖镠看完却露了笑
“看来,这夏市进门的不只我这一个修行人啊,且这上一个还让黄当家的很是厌恶,若让晚辈猜猜,这位怕进门来求的是‘四阴草’罢?”
这老者骤然起身让屋中所有候着的下人连同王玖镠身后的男人都荒得脸色大变,他们都是在去年夏市之后才被调进当家人贴身的,而原本那几个在黄家或是百叶丛里少说二十年之上的老仆,皆是因为有一洋装矮个,广府腔调却浓厚无比的术士来求‘四阴草’,黄掌柜先是让所有人退到了屋外,可这人离开到院中之后忽然起术上诀,他敕令一呵,满院之中便阴风大起,遮云蔽日,当百叶丛将死的古怪扭曲的人往外抬时,其余九家还颇为奇怪,黄当家的有自己各路道门好友赠的买的法器护身保住了命,他狼狈而出,当听到除了自己院中其外之处根本没有什么鬼吼血腥之后癫狂地大喊了“回来了,孙三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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