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迷津衣不染尘,眉眼锋利, 站立血海之中, 犹如天地烈焰所铸成的一把神铁。
杨青曾看过风满楼的剑, 凝风聚雪, 势若奔雷, 让他想起以前读过有关公孙大娘的诗,每每回忆起来时并不觉得可怕, 反倒觉得很美。
他并不懂得剑术,说不上什么门道,只是那一瞬间忽然觉得,风满楼仍是在人在用剑,可越迷津似乎已成为剑本身。
浓浓的血腥气不但沾染了覆水剑,也同时浸染在越迷津的身上。
直到越迷津收剑入鞘,走过来,用干燥温暖的左手将杨青探出来的头推回到慕容华怀里,他身上似乎才恢复了一丝丝人气。
如果说秋濯雪满足了杨青对江湖最风雅的那一部分幻想,那么越迷津无疑满足了杨青对绝顶高手的幻想。
强得离谱,强得蛮不讲理。
只是杨青从来没有想过,见识到这种力量时会带来这样巨大的冲击感。
加上最近发生的事太多,秋濯雪又受伤,慕容华为他的事上下奔走,这几日杨青几乎只能跟越迷津待在一起。
“我之前就想说。”颜无痕才走,越迷津就看了一眼准备回房的杨青,“你明明很害怕我,为什么从来不说?”
杨青端着自己的小板凳,站在门口,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越大哥,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让越迷津一时语塞,他沉默片刻,缓缓移开目光:“我看得出来,你虽然从来没有明说过,但是跟我在一起时总是很紧张。老道士曾经告诉过我,不该在你们这些孩子面前杀人,是我……没能做到。”
“这不是越大哥的错!越大哥是为了保护我啊。”杨青没料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越迷津收入眼中,脸色煞白,急忙解释起来,“强大的力量的确让人恐惧,不过,一味只害怕力量,害怕争斗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人家会因为你的害怕就不来欺凌你吗?”
越迷津沉默地注视着他。
“正相反,就是因为害怕,他们才会欺凌你。”杨青生怕他误解,说得几乎有些急促:“只要是力量就恐惧,只要是纷争就反对,又有什么用?要是我跟那个黑衣人说,你这样做不对,这道理连我都懂,难道他就真的乖乖地走了吗?”
越迷津每次与杨青相处,这孩子都显出一种与年纪不符的懂事与善解人意来,实在让人怀疑他身上都发生过什么事。
“就好像是秋大哥,这血劫剑分明跟他没有关系,可是他承担下来,丢失就成了他的责任。”杨青几乎是喃喃自语,“又像慕容大哥一样,明明是那个女人的错,到头来,却成了他识人不清一样。”
杨青低声道:“人们总是在谴责好人做得不够,我不喜欢这样的故事,我也并不是恐惧你,只是我很弱小,也很无能,甚至看到尸体都会害怕。”
“我知道就算我害怕,越大哥你也仍然会保护我;就像别人冤枉秋大哥,秋大哥也不会在意一样,就是因为这样……”杨青捂住自己的胸口,“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希望自己变成这样不知感恩的人,更不希望让我的英雄落到比我更无助的境地里去。”
这样一番话,实在令越迷津始料未及,他只是深深看着这个少年,半晌才道:“也许我并没有你所想象的这么好。”
“但是……”杨青终于抬起头,看向越迷津,“对我来讲,已经足够好了。”
越迷津静静地看着杨青,忽然道:“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啊?谁啊?”
杨青茫然地抬起头,却见越迷津忽然往船尾的长廊上走去,他端着小板凳,放也不是,拿着也不是,踌躇片刻,还是放下板凳跟了过去。
越迷津道:“我曾经跟你说过的,那个隐瞒了真实目的,或者说欺骗我的朋友。”
这次杨青发出了震惊的声音,只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无辜的鼹鼠被越迷津突然从悲伤的坑洞里强行□□:“啊——?我哪里让你想到她?”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似乎是个跟明月影差不多的坏女人吧?
杨青依稀还记得这个坏女人是为了一个男人,来故意接近越迷津的,之后他因为跟秋濯雪谈了谈,觉得这是越迷津的私事,就没有再乱提过了。
要不怎么说人间自是有情痴,人们从历史里唯一吸取的教训就是人类永远不能从历史里吸取教训,越迷津的前车之鉴显然没能给慕容华一丝丝的提醒跟心理准备。
“他也很体贴。”越迷津并没有在意杨青的声音,“他曾告诉过我,与我们为敌的人并非都是坏人,有些人是为名利驱动,可有些人却是被利用了善念。不同的人各有不同的缺陷,只要被利用,没有任何人能脱逃,你我也不例外,因此不必受他们所扰。”
这话听起来,果然是个很体贴温柔的人。
不过这句话还真是……
杨青几乎一下子就想到了越迷津的情况。
安慰自己的事不必多说,就说大事,先是放弃了万剑山庄剑约,再是忍耐丧友之痛,跟秋濯雪一路同行,后来为了血劫剑这种大事,还追上来护卫左右。
正如秋濯雪说的,任凭他再怎么口灿莲花,越迷津硬要不识大体,非跟人打起来,其实万剑山庄里也没几个人能拦住他。
杨青跟他相处这么久,还以为越迷津天生外冷内热,没想到居然是那个坏女人影响的。
一想到教会他这一套的人本身却是佛口蛇心,怎么说呢,还真是令人感觉心情分外复杂。
越迷津当然不知道他的小脑袋瓜子里在想些什么,而是继续说下去:“你与他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的武功远胜过你,因此眼界有所不同。”
扎心了……杨青默默退后了两步。
“不过真正让我敬畏的,并非是他的武功。”越迷津淡淡道,“力量的强弱并非永远,生老病死,人之常态,没有人能永远保持在如今鼎盛的模样。我曾经面对许多剑客,深知岁月的摧残比任何仇敌都更可怕。”
杨青实在想不到,越迷津这样的年轻,竟然能说出这么沧桑的话来。
“他不会因外人的冤枉而愤怒,更不会因旁人的误会而痛苦,坚信自己的判断,也宽容无穷无尽的愚昧,理解不同人的想法。”
哇,这个坏女人果然很有魅力……
杨青听得几乎入神,虽然他已经知道结局,但是突然就能够理解越迷津这样的人物为何泥足深陷了,直至现在都难以抽身。
“正因如此。”越迷津道,“我才无法信任他,更无法……放下他。”
杨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觉得好像高兴自己挨夸也不太对劲:“那越大哥,要是你现在见到她,会想怎么做呢?”
“我已决意放下。”
放下的当然不是人,而是过往的那段恩怨。
这就有点超出杨青的处理范围了,他很想申请场外求助,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样你会感觉好一点吗?”
两人不知不觉已走到楼梯口,秋濯雪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对着他们二人笑了笑。
杨青兴奋地探出身体,急忙挥挥手示意,紧接着就听见越迷津的声音。
“不知道。”
我只希望心能够平静下来。
慕容华看到越迷津的时候,神情略有一丝不自然,很快就出声问道:“你们怎么下来了?”
“我想,是时候决定他的去留了。”越迷津指了指杨青。
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杨青脸上,他有些拘谨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等待着三个大人决定自己的命运。
墨戎深处瘴气弥漫,若非是本地人士,贸然进入必然受瘴疠浸染,轻者小病一场,重者一命呜呼。
秋濯雪与越迷津都不敢乱闯,更何况杨青。
“留在我这儿吧。”慕容华忽然道,“不过一张嘴,能吃掉我几袋米。”
杨青跟慕容华并不熟悉,不由得往越迷津身边缩了缩。
秋濯雪一愣,随即皱起眉来:“可是你……只怕不太方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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