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肉之伤。”藜芦道。
他既没说丑,也没说不丑,只是给予回应,而雪蚕已得到她想要的答案,破涕为笑,又牵着赤砂的手往竹屋里跑去。
孩子自有一套生存下去的规则。
纵然秋濯雪再如何聪明,也难以揣测出雪蚕这短短几句稚语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小小心思。
因此他只是望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微笑。
圣教来的人虽然多,但是此刻均是一片肃静,谁也不敢打断藜芦与雪蚕说话,更是对突然出现的秋濯雪充满了好奇心。
作为长居墨戎的唯一一个中原人,伏六孤的情况就算不是家喻户晓,也算得上尽人皆知,毕竟不是任何人都有这样的胆气,敢与藜芦拉锯多年。
墨戎排外守成不假,却非是固步自封之徒,每一任巫觋都会派人前往中原探查消息,掌握江湖大致的动向。
圣教自然听说过烟波客的大名,却是从没跟此人打过照面,直到半枫荷说出口来,才知道眼前这俊俏风流的郎君居然就是秋濯雪,又见他为半枫荷出头,拦下了藜芦一招,更是心下惊叹。
绿衣人比他人思虑更多,人质丢失,又再见识到藜芦的冷血无情,乌头之死折损了圣教的面子,也令他再度想起当年命悬一线的恐惧感,现在颜面扫地是其次,如何走下一步才是关键。
于是绿衣人将目光锁向秋濯雪,见他阻拦藜芦,藜芦竟无半点反应,只觉好似捉住一丝光明。
绿衣人出声道:“半枫荷,你先退下。”
半枫荷才觉自己忘情,窘迫退后,恭敬应声:“是,护法大人。”
绿衣人这才对秋濯雪拱手道:“我乃是圣教右护法荆芥,多谢烟波客施以援手,救我教中人性命,这番恩情,圣教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秋濯雪倒是不奇怪对方能认出自己,火鹤等人在前,半枫荷在后,如果这位护法大人还听不出半点门道来,那倒真是叫人忧心。
半枫荷不知道妖蛊的事,作为右护法的荆芥却是一清二楚。
这妖蛊就是藜芦所制,秋濯雪既是为了妖蛊追查到此,却半点不见他要与藜芦争执的意思。
是他们之间已经达成共识,还是秋濯雪仍然一无所知?
这让荆芥略有些拿捏不住,试探道:“阁下所求,巫觋大人已然知晓。阁下相询的妖蛊一事,正是藜芦大人所制,此事圣教一定会给阁下一个交代。只是……”
秋濯雪闻言一笑,知他是拉自己上船,仍然为荆芥留足面子,免得叫他难堪:“只是什么?”
要是没有伏六孤在此,秋濯雪倒是不妨与圣教合作一番,他对墨戎内部的争斗并不感兴趣,谁是谁非,远不是他一个中原人能够干预的,只求妖蛊的线索而已。
然而如今……
“只是,阁下现在既是圣教的朋友。”荆芥看了一眼伏六孤,“不知你的朋友,是否还要继续当藜芦大人的客人?”
两种身份,两种立场。
秋濯雪并没回答,他眨了眨眼,实在没想到自己这个不请自来的外来者,居然兜兜转转之下,仍然意外变成了这场内斗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荆芥,问出对方最想听的那句话:“贵教与藜芦大夫均是一言不合就先动手,秋某不知情况,不敢妄言。倒要请教,贵教今日来此所谓何事?”
秋濯雪口齿清晰,声音温和,不急不缓,令人闻之如沐春风。
荆芥闻言,当即喜上眉梢,缓声道:“此事本是教内一桩丑事,不过阁下既救过半枫荷的性命,也不算外人,再者此事与阁下有关,又可做个见证,顾不得许多规矩了。”
藜芦冷眼旁观,脸上闪过一丝讥诮之意。
弱者总是祈求垂怜,祈求同谋,荆芥并不算愚蠢,知道拉拢立场不明的强者,只是这种迫不及待地争取,让整个场景看起来更加令人发笑。
以秋濯雪的本事,用不了多久,就能将荆芥彻底掏空,取走他所需的秘密。
这就是圣教的可悲之处,无能带来的恐惧,即便聚众成堆,也不过是放大自身的不足,最终将自己逼得发疯。
他终于来了兴趣。
秋濯雪道:“请说。”
站在廊下的越迷津远远看过来,见着秋濯雪站在花海尽头,含笑对众人说话,神采飞扬,说不出的泰然自若,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是爱看他这样神气,就微微笑起来。
伏六孤却是忧心忡忡,紧抿双唇,一会儿恨他炼出这样的蛊来,一会儿又担忧此番能不能全身而退,心中到底有个地方悄声为藜芦辩解:是药三分毒,人家要蛊的时候,藜芦也未必知道拿去做什么用处。
藜芦不是嗜杀邪恶之人,人家给出足够的诚意,他答应交易,无非就是这样简单。
别人做了坏事,追查的人却找到他头上来,打扰清净,他当然是不乐意的。
听见藜芦对两个孩子说的话时,伏六孤的怒气已经渐渐淡去,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叹息,四年相处,早已足够让他知道藜芦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了。
有时候伏六孤甚至怀疑,藜芦到底有没有人应当有的感情。
即便是一直陪伴在藜芦身边的雪蚕与赤砂,他所给予的,似乎也只有为其报仇的允诺,这甚至已是他所能体现出来最深厚的关切了。
越迷津对局势颇为乐观,见伏六孤皱眉叹气,想到他的心意,沉声问道:“你很担心藜芦?”
“不。”伏六孤苦笑道,“我是在想,明知不会有回应,我对他的心意却从未更改,甚至生出过多的心思,真是痴愚。”
越迷津愣了愣,有些奇怪:“什么意思?”
“我从来不明白藜芦的心思。”伏六孤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感情的一面占去上风,叹息一声,“他救了我一命,容留我在冷月银泉,甚至愿意松口医治我带去的人,你认为,他待我好吗?”
越迷津沉吟片刻:“这当然是好。”
“是啊,这好却不是理所当然的。”伏六孤未曾移开目光,而是怅然道,“我喜欢他,我对他好才是天经地义的。他是我的恩人,按道理来讲,不论他对我如何,我都不该抱怨。”
越迷津听出他的意思,知他是在想刚刚秋濯雪与藜芦动手的事:“只要不殃及旁人。”
“不错,这本该是我考虑的事才是。我却不知怎么,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该为我考虑。”伏六孤淡淡道,“甚至因为他未能做到,就对他大发脾气。”
这样的痴话,越迷津实在闻所未闻,他沉默片刻,问道:“你怎么喜欢上他的?”
“我也不知道。”伏六孤叹气道,“大概是断筋那些时日吧,我自己都认命要做个废人了,藜芦却不容我放弃。什么蛊虫啊药的,他试了许多,我弄不明白这些东西,又痛痒难当,毫无起色,我知他不过是为了赌约,也由着折腾。
“可是……只要有一点效果,藜芦就高兴非常,我望着他的笑,也萌生出期待,期望自己的手好转起来。”
越迷津冷血地评价道:“他不是在意你,只是你的手对他而言是个有趣的新谜题。”
伏六孤很是无奈:“我知道,你不必说得这么直白。”
两人沉默了片刻。
越迷津不知怎么的,犹豫问道:“你为什么……不放下呢?”
“放下?”伏六孤愣了一下,“这个答案,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他说得是那七年光阴相隔的嫌隙,越迷津若能轻易放下,也不至于时至今日才与秋濯雪和好如初。
有些事,有些感情,本就是难以割舍,怨气如此,情爱更甚。
“不错。”越迷津道,“我的确比你更清楚。”
为何如此气恼……
为何这样愤怒……
为何此等不甘……
又为何屡屡妥协……
又为何选择和好如初……
他选择放下,正是因为无法放下。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