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迷津听明白了:“你要我走?”
“不错。”秋濯雪欲从他手中夺过缰绳,低下头不去看越迷津的面孔,仍带着如水般的笑意,缓缓道,“你就这样下车,往前走有一处小镇,那儿的酒很醇,客栈也还算干净,能供你夜间舒舒服服睡上一觉,只可惜咱们不能共饮,我还记得……当年我请你的那杯酒,你无论如何都不肯喝……”
他的声音仍旧很温柔,很贴心,像是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友。
越迷津沉默了一会儿:“你想耍什么把戏?”
秋濯雪虽对此话早有预料,但仍觉心头好似被一剑穿透,险些维持不住笑意:“此事与你无关,你既担心我是利用你,这样岂不是更好。走吧,再晚些,只怕客栈都要关门了。”
不错,这样岂不是更好,只要自己一走了之,即便秋濯雪有怎样的手段心机,也根本没办法施展出来。
越迷津静静在车座上,以一种极复杂的眼神看着秋濯雪。
他本该觉得非常轻松才是,这些琐事本就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李剑涛不也答应了血劫剑结束之后就会主动上门,无非是早晚罢了,他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死多少人,会发生什么事,秋濯雪又会如何,跟他有什么关系。
最终越迷津什么都没说,他跳下了车座,秋濯雪又忽然喊住他:“对了。”
越迷津回头看他。
“马车太过显眼,这两匹马儿,你带走一匹吧。”
秋濯雪伸手去解开马儿枷锁,自己负上琴囊,又推醒还在梦乡的杨青,带着这少年上了另外一匹马。
大概是担心越迷津不识方向,秋濯雪甚至好心给他指了方向,才毫不犹豫地转过头,立刻在官道上急驰而去。
他将不需要的都抛在了原地,连人带马,包括车厢。
真奇怪,越迷津牵着马,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那上面分明什么都没有。
在意识到秋濯雪也许是故意的时候,越迷津感到自己的肩膀跟心头都是沉甸甸的,很不舒服,他当然是很愤怒的,甚至萌生一种果然如此的想法。
可愤怒之中,好似又藏有一种诡异的窃喜感。
杀死万毒老人后,越迷津走出去,半陀山的花草大多有毒,味道极为腥臭,万毒老人的庄子却泛着诱人至死的甜香,混合在一起,让他头痛欲裂。
一香一臭,却都是剧毒之物,犹如秋濯雪与万毒老人一般。
那时候,越迷津也感觉到自己六年以来压在肩头的重担倏然消失了,他与秋濯雪之间最后的那一丝联系,似乎因为万毒老人的死去而彻底断裂开来。
也许,这是一种长时间的执念悄然散去的空虚感。
回到山里后,越迷津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种空虚感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消散,只知道他在见到秋濯雪之后,这种感觉就倏然消失了,肩膀上又沉甸甸起来。
越迷津当然是很愤怒生气的,可秋濯雪哪次开口求他,他不曾答应……
为什么?
是了,这种小贼,其实根本不需要我,他自己也能随手打发。越迷津怔怔地站在原地,暗道:想来他大概早就想抛下我了,只是不好开口,此时正是好机会,他纵然再体贴温柔,少个随时在旁对他冷言冷语的人,总是清净快活一点。
就连李剑涛的事也一样,秋濯雪武功不弱,他在旁干扰,越迷津怎能安心,现在是非常时期,他即便使出这样的手段,也绝无人会怪责。
他柔声屈求,不过是给越迷津一个面子罢了,说什么补偿,也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仍是只有越迷津当真了。
他七年前当真,七年后仍然当真,这教训真是永远吃不够。
月光洒落的大地上,照出越迷津的孤影,马蹄儿的声音早已经从大变小,消失在远方了,他只觉得杀死万毒老人时的那种空虚感越来越深,越来越浓,似要迫不及待地伴随着这种黑暗,将他彻底吞噬。
在这一刻,越迷津突然想起老道士的话,他总说,撒谎未必不好,有些谎言就是很好的,能叫人快乐。
越迷津本来不是很明白,现在一瞬间就明白了。
为什么秋濯雪总是在该对他温柔的时候残忍,该对他残忍的时候温柔呢?
……
杨青这两日简直吃够了苦头。
虽是秋濯雪驾马,但马背到底不比车厢平稳,他被颠得快要吐魂不说,大腿内侧还磨得破皮,一碰就火辣辣的疼。
可是秋濯雪已说他们如今情况危急,他疼得眼睛发花也不敢抱怨,只好咬牙将苦楚往肚子里咽,才知晓原来在雪山那时的孤单寂寞,不过只是些寻常小事。
如此有惊无险过了两日,可惜好景不长,第三日晚间突然下起了雨,春日的细雨对农家来讲宝贵难得,落在赶路的秋濯雪身上,就成了新的麻烦,雨天路滑不说,视线也受阻碍。
春雨细密,秋濯雪有心想找个地方避雨,正要问问杨青是否饥饿,却不料伸手一碰,这少年人浑身滚烫,显然不知何时发起了高烧,不由得心下一凉,立刻策马往前。
好在上苍悲悯,不多时,秋濯雪就看见一座破旧的荒庙伫立在小土坡之上,徘徊于荒烟蔓草之中,春色好似无意笼罩此处,显得凄凉败落至极。
不过无论如何,总够他们今夜歇歇脚。
破庙荒废虽久,但常有人路过休息,砖瓦还算齐整,并没有哪里漏水,只是没有门,正中央避不开风雨。
秋濯雪将杨青放在茅草堆上,解开水囊让他喝了一些,柔声道:“杨小友,你感觉如何?”
杨青眯着眼,意识有些不大清醒,只含含糊糊地说了几个字,声音却低,听不明白。
“你说什么?”
这声音实在太低,嗓子还被烧得发干,饶是秋濯雪也实在听不出杨青的话,便轻轻凑到他嘴边,听见杨青呼吸急促,极小声道,“秋大哥……我……我很快好。”
还不待秋濯雪莞尔,又听他道:“你别……别丢下我。”
秋濯雪好似被火炭烫了一下,倏然坐起身来,心头不觉涌出酸楚来,实在不知这少年经历了什么。
“你莫担心。”
秋濯雪轻叹一声,到檐下用丝巾接了雨水,轻轻一拧,他为杨青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又将帕子覆在他额头上,聊胜于无。
如此反复了几次,杨青倒也不似之前那般痛苦,秋濯雪心中暗道:“杨小友这般随我颠沛流离,到底也不是个办法。更何况接下来,这血劫剑还不知道要遇到什么难题,需得想个办法安置他才是。”
秋濯雪才将丝帕从杨青额上取下,忽听见细雨微风之中传来轻嗖嗖的响动,头也不回,丝帕已脱手而出,这又柔又软的丝巾吃透内劲,此刻倏变成一块湿滑无比的薄冰,只听得黑夜之中,一人倏然栽倒在门外。
“外头的这位朋友。”秋濯雪平静地顺了顺袖子,冷淡道,“你是要带着你的朋友去治伤,还是留下来送命?”
外头有人阴阴一笑,低声道:“尊驾好俊的身手,只是今日不知是谁送命。”
雨声错杂,此人的声音忽远忽近,方位难定,秋濯雪暗暗沉下心来,目光一瞟到草堆里的琴囊,它本与杨青躺在一起,此刻没在枯草之中,布料显暗,并不惹眼。
秋濯雪才要收回目光,忽见到茅草起伏,原来是墙角出窸窸窣窣爬出五六只小虫来,他的鞋履边,也行过一只小小的蜘蛛,方才见它,还乖乖在梁顶上织网。
“原来是位用毒的行家。”
秋濯雪神色不动,撤身提住杨青腰带,将人自满地虫蚁里抓出,这荒山野岭,别的不多,最多就是这虫类,一时间不知叫什么东西驱动,争前恐后往破庙里爬来。
这寻常虫子爬倒也爬了,没什么大碍,只怕外头那人见缝插针,混入几只毒虫,却也够人消受一阵。
这回倒真是屋漏连夜偏逢雨了。
那人笑道:“秋濯雪,你嘴倒甜,我也不与你为难,给你指个明道走走。你随身带个娃娃,本就不便,出招都得瞻前顾后一番,再带血劫剑,身上未免累赘,更兼着雨天路滑,危险得很,倒不如让我来帮你分担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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