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忘了这事!啧啧啧,”时书拍拍额头,“老封建就是老封建,看见白胳膊就想起那啥。”
小树本来也想说什么,但看一眼谢无炽,似乎就会被他吓一跳,立刻什么也不敢说了。
离开热闹的相南寺,市场,一路越来越偏僻。到巷尾时,时书留意到不远处的几条身影,撞了撞谢无炽的肩膀:“快看,就是他们。”
那流氓里添了新面孔,这次不在大街上调戏妇女了,而是在酒肆狂喝闹事,酒肆老板一脸局促地站着,疲于应付。
“快走吧,别被他们看见了。”时书说。
“嗯!”
小树藏住脸,飞快向前跑去。她的身姿很矫健,看得出来是常年劳动的小女孩。路越来越偏僻,市场正街的市井繁荣声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围着水井而建立的住宅区。
时书突然嗅到一股恶臭味:“什么东西?好难闻,像夏天没放冰箱单臭了半个月的肉。”
谢无炽打量环境,眼前是一片低矮的房屋,两株光秃秃的柳树残枝败叶,用石头垒起一条壕沟。壕沟里黑水流动,浮动着腐烂的树叶和果皮之类的废弃物。
谢无炽:“这是东都的排水系统。城市,会有处理污水和垃圾的地方,不然几百万人无法生存。”
时书安静,小树回头有些抱歉地笑了笑,耳朵发红。
沿着这一片肮脏污秽往前走,再约莫几分钟,时书看到了昨天熟悉的那条破烂街道。低矮棚屋,破烂木楼,路面上积累着一层又一层的黑色油腻物,沟壑偶尔看见死老鼠,动物骨头之类的东西。
苍蝇乱飞,在一片极其刺鼻的臭气中,这里蜗居着相当多的贫苦百姓,不时有人出来,端着便盆一倒,便站在屋檐下看这些闯入的人。
时书对古代都市的滤镜消失了,历史书上,清末那些老照片上瘦骨嶙峋的人冒出来。
小树指着其中一间较完整的楼说:“这是我家。”
恰好,屋檐底下走出一位体格劲瘦的中年男人,长得很高,下颚瘦削,一双眼睛轮廓深,体毛十分浓密,满脸风霜雨雪的沧桑痕迹。
时书“啧”了一声:“他长得有点……”
小树小跑上前说:“爹,这个和尚就是昨天救我的人,他担心我一个人不安全,送我回来了。”
时书:“我不是和尚……”
那中年人点头,声音显得粗硬和执拗,神色还稍微戒备:“谢谢。寒舍鄙陋,二位恩人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时书:“好呀。”
刚要走,就被谢无炽抓住了袖子:“等等。”
时书:“怎么了?”
谢无炽嗓音稍大声些:“既然已送令爱到家,我们就不叨扰了,寺里还有事情,我们也要早些回去。”
那中年男人也不强求,道:“好,二位慢走。”
时书被谢无炽拍了拍后背,刚要转身,房子内响起另一个声音:“小树他爹,是昨天帮了孩子的恩人吗?”
那中年男表情变了一下,回头,另一位中年男人走了出来,看着清减许多,眉眼温柔,一身朴素的衣裳:“二位进来坐吧?”
中年男生硬道:“他俩都说不坐了。”
小树从背后冒出头来,喊:“娘。”
“娘???”
时书本以为出来的会是妻子,看见是个男人已经意外了,再听到小树喊了娘,那男子回头摸了摸她头发,说:“去烧点水,给两位恩人倒茶。”
时书一口气没上来:“男,男娘啊!?”
不是,哥们儿。
谢无炽神色不定,左右望了望后,神色历经了一瞬的思索,道:“盛情难却,进去坐坐吧。”
男子说:“元赫,你去搬两张椅子。”
刚才那位体格雄健的中年男,明明比这位孱弱的男子要有力量得多,听到这句话,知道无力否认,闷着头一声不吭进了房子里。
时书和谢无炽一起进了门,木板楼层,尘埃在阳光下飞舞,看得出主人家勤快,房子内收拾得干净敞亮,空余的地方才种了几盆花草。
“我叫元观,二位坐,我去厨房煮些东西,过个午。”叫元观的男子,转头离开。
“原来这是兄弟。”时书松了口气,不知道想到什么,猛地将茶碗放下,回头震惊地看谢无炽。
“兄弟?!这是兄弟??”
谢无炽掠下眼皮盯着茶水,明显的便宜货,但主人家却珍藏着用来待客,显然这里并不会有更好的东西了。他抿了一口:“兄弟,怎么了?”
“一个爹,一个娘……”
谢无炽:“说出来。怎么,剩下那两个字烫嘴?”
时书:“你。”
门口,小树走了过来,站在一两米远的地方,好奇地看着他俩。一个十分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时书说:“你家水,还挺好喝。”
谢无炽放下茶杯:“你也姓元?”
小树点头如啄米:“我叫元小树。”
“这一条街的人,都姓元?”
小树:“不是,除了姓元,还有姓旻,姓金的。”
时书扭头看谢无炽,谢无炽挑了下眉:“你爹娘是亲兄弟?”
小树:“不是的。”
时书尴尬地喝水,下一秒听到小树纠正:“他们是堂兄弟。”
时书:“………………”
谢无炽:“那你怎么一个叫爹,一个叫娘,而不是一个叫爹,一个叫叔叔?”
小树还要说话,元赫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声咳嗽打断了对话:“小树,去厨房烧火。”
小树瘪了瘪嘴,转头跑了,元赫走进来,三个人挤在一间狭窄的屋子里,气氛古怪。时书能感觉到,这位元赫似乎偏内敛沉闷,并不喜欢有人到自己家里来,闯入领地。
片刻,大概元赫也闷的呆不下,拿出一把锤子敲打木楼的破损处,缝缝补补,他手臂的肌肉膨胀,脊背宽厚,一只脚牢牢踩在地上,看起来顶天立地。
谢无炽忽然说:“听说北悦国的百姓个个体格高大,深眼高鼻,迥异南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元赫手上锤子一顿:“北悦国亡了二百年了,现在只有大景的百姓,有什么区别。”
谢无炽:“都是大景百姓,血脉终究不同。你们这些年处境窘迫吧?”
元赫回头看他,眼神中有凶光。时书喝着茶,不明白这突然尴尬的气氛,挠头:“你们在说什么?”
谢无炽:“茶水已喝,就不再打扰了。最近不要让令爱出门,以免被人报复。”
说完,谢无炽起身离开。时书闻到了厨房内的红糖鸡蛋香味,跟小树打招呼:“下次再见!”
走出门,时书才说:“你刚才说那些话什么意思,他都想动手打人了。”
谢无炽抬手示意左边:“看,那是什么。”
时书回头,原来是一方石头界碑,上面的刻字漫然磨灭,历经岁月侵蚀,但隐约能看出几个字,写着“北来奴”。
谢无炽:“这一大片街区,住的都是二百年前,大景高祖皇帝北征时攻灭北悦国,俘虏来东都炫耀功绩的遗民。只不过炫耀了武功之后,这上万人却不知道怎么安置,于是随意放在这里,列为奴籍,身份低于大景百姓一等。”
“女儿卖入有钱人家做奴婢,儿子当奴才,干最下等的力气活,比如倒恭桶,收垃圾。北来奴不许读书,不许考科举,刚才那个元观说话文秀,不过哪怕再读书识字,只是奴隶而已。”
时书闻言,一下怔在原地。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东都还有这样的群体存在?”
“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谢无炽道,“你刚才问,为什么堂兄弟,一个当爹,一个当娘,知道原因么?”
时书:“你说?”
谢无炽:“大概二十年前,也就是上两位皇帝,哀宗时代,哀宗微服私访,兴致勃勃打马游街时,忽然被一个不知道哪儿窜出来的北来奴冲撞。哀宗才想起这群被遗忘的北来奴。不过这些年来,大景北方边疆频频受到新崛起游牧部落的骚扰,给国境造成了很大压力,甚至攻下了大景边境极其重要的州郡。而这些新起的部落中,就有当年北悦国的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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