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在记忆回拢之后,赵珩想起在清玉山上生死一线的时候还不由地心寒,若是当初裴朔雪微微动了杀自己的心念,他便同大师父一般死在山上也无人知晓。
“黎国皇室讲究顺应天时,如今到你父皇一代不过百年,始祖修建在各地的辅帝阁祭祀庙宇仍在,陛下也颇信辅帝阁可以庇佑黎国风调雨顺,公主尚且不论,每诞下皇子,为国本故,陛下皆请辅帝阁神谕卜算婴儿前程是否与国本有碍,先前的几个皇子皆无事,唯到殿下这儿卜算出了问题。辅帝阁道士言殿下命途有碍国本,望陛下早做决断。”
岑慎咬牙道:“只可惜我当时身在北地,不知此事,只有岑析的父亲因为战场重伤在平都静养。陛下疼爱我女儿,对此事也颇为踌躇,可这犹豫也不过一个时辰,他便下了决断,为黎国江山,宁愿弑子。对外就言贵妃生了一个死胎,堵住外头的流言蜚语。”
“贵妃产后虚弱,并不知情,陛下也没有告诉她的打算,好在她的贴身嬷嬷偷听到此事,告诉了贵妃,贵妃也来不及同岑家商量,趁着陛下还在和那个道士交谈,命心腹带着你悄悄出了宫门,带着信物送到了岑府上。”岑慎说起往事,眉头紧锁:“岑析父亲也知此事事关国运,你虽然被贵妃送出宫门,可陛下不会善罢甘休,首要会查的便是岑府。”
“这个时候,越和岑家无关的人家越能护住你的性命。恰好当年春闱,各地举子齐聚平都,其中有一对双胞兄弟,其中兄长和岑析父亲有过一面之缘,两人十分投契,便将你送到他下榻的书院,人声嘈杂,反而掩住了你的踪迹。”
“陛下心知此事不可张扬,只是私下查探你的踪迹,宫中禁足你的母亲,不让她再往外传递消息。那双胞兄长文章极佳,本不该名落孙山,可为知己一诺,他自愿落榜,随着春闱落榜学子的人潮自然而然地带你出了平都,后出家到昭明寺定居。”岑慎注视着赵珩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此人便是你一直称之为大师父的宋明轩,他的同胞弟弟宋明澄在那次科举中高中,这些年来官途也算顺遂,只是他为人过于刚正,从未依附于哪方,之前皇子们年龄尚小,也没有大碍,可如今风云先起,首当其中的便是这种中立的官员。”
赵珩从记事起就跟在宋明轩的身后,只从他的口中知道自己是一个孤儿,他从未想过宋明轩竟然是为了自己才放弃功名,隐居在小小寺庙中,抚养自己长大。
他记得住持和大师父一向交好,既然宋明轩是未能入仕的文臣,那教自己习武的住持不会是……
联想到岑析方才不自然的问话,赵珩心中隐隐有了答案,但他还是想要确认一下,问道:“那寺中住持……”
“他就是我的儿子,岑析的父亲。”岑慎轻叹一口气道:“沙场之人,本就比常人少寿,他重伤之后本就不适合再上战场,过了陛下四处找你的风头,他便以岑家杀孽太重为由,自求出家,也去了昭明寺看顾于你。”
岑慎顿了一下,还是推心置腹道:“我知你从小缺少安全感,我们也不是特意瞒着你的身份,只是神谕未破,你便依旧身处危险之中。今日告诉你这些,也不是为了我妹妹未曾抚养过你开脱什么,只是想要你知道你从来不是被丢弃的孩子,也从来不是一个人,不管是从前还是将来,不管你深陷什么样的困境中,岑家军十几万兵士都是你的后盾,只要你外祖父还活着,便无人敢置喙你回朝之事。”
赵珩下意识咬紧了唇,在他最需要父母兄弟的前十几年,赵珩一直活在随时会被抛弃的恐惧之中,他起初也是把满腔委屈都怪罪在素未谋面的父母身上。可之后一直抚养他的裴朔雪也时不时地想要丢弃他,他开始反思自己的错处,努力让自己变得乖巧懂事,让自己至少看上去是有价值的,这样才能不被轻易丢下。
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他本身没有一点错处,他有后盾,有可以相信的人,有一直默默守护着他成长的人。
他忍不住去看岑析,岑析趴在软塌之上侧着头,没人能看清他的神情,可从他瘦削的、微微颤抖的肩胛骨上,赵珩才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他觉得自己无人疼爱,从未放眼在陪在自己身边的住持和大师父身上,殊不知他一直不在乎的人却是旁人日思夜想的亲人。
为何岑析一直对他亲密中又带着疏离,为何他总感觉岑析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羡慕和埋怨这么矛盾的情感,为何在元和山上,在他不合群的时候,明知道他身份的岑析既不对他示好,也不对他恶意,只是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观察着自己。
岑析只是想看看,被他应有的父爱陪伴着的人长成了什么样子,值不值得成为他的主君。
“对不住,我不知道。”赵珩目露歉疚道。
“没事,我知道。”岑析轻声回道。
屋中一时陷入寂静,他们谁都不能左右命运的走向,也无从怪罪对方。
赵珩在感受到久违亲情的同时,也感受到什么重担连着这些过往一齐压在了自己身上。
他收拾了一下心绪,问岑慎:“那为何大师父死后,住持并不愿继续收留我在寺中,反而让我同师……同那个人走了?”
“这便是我为何在此刻要同你提起这段往事的缘由。”岑慎顿了一下,继续道:“原本我们是想着让你在外长大,未解决神谕之说之前先不让你回来。可之后出现了些变故,宋明轩在清玉山结识了你的那位师尊,发现他很可能就是当年在宫中为你查看命盘的人,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想要正大光明地回来,必得经历他这一关,宋明轩传信来平都,我与杨世端等人商议后都觉得此举太过冒险,若他是辅帝阁人,反而暴露了你的身份,从而对你下手,反而得不偿失。可宋明轩执意一试,并与岑析父亲商量好,若他有不测昭明寺不再收留你,让你跟在那个人身边,从而赚得些日日相对的情谊,这样就算以后他知道你皇子的真实身份,或许也会看在相处多年的情分上能够犹豫片刻。此后我再得到消息,便是宋明轩身死,你被那人抚养,再之后便是他身亡,我让杨世端接你回都。”
岑慎不知“裴朔雪”这个人的疑点,岑析和赵珩却是知道的,尤其是赵珩,他已经确定裴朔雪就是师尊,此时听了昭明寺整件事情的脉络,不可谓是不惊讶。
“怎么会?”赵珩和岑析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出惊异,“大师父是有什么证据吗?不然他怎么能确定我师尊就是当年定我命运之人。”
“据宋明轩所说,在他和那人相交的十数年内,那人的容颜一直未曾大改,又兼他常年居于清玉山上,宋明轩本就怀疑他并非凡人。又加之当年将你送出宫的嬷嬷一直被我留在身边,她是除了陛下唯一一个见到过那个道士的人,根据她的描述,一些言语动作习惯你师尊都能对得上,更重要的是她曾见过那道士手腕上戴着一串金红珠串,而这珠串宋明轩也在你师尊手中见过一次,形制样式不差分毫。你在他身边良久,可曾见过?”
赵珩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胸口,隔着衣裳,那里有一颗小小的金珠安静地躺在他的锁骨间,赵珩嘴角溢出一丝苦笑,心想:怎么会没有见过呢?其中一颗还正在自己脖子上挂着。
他曾经觉得裴朔雪再怎么对自己不冷不热,至少也给予自己了一段安宁美好的安稳时光,他死死地攥着这点光亮,时时不肯放松,日夜感念,以至于将这份情感煎熬成强烈的占有欲,对他生出了旖旎心思,谁知给予他片刻安稳的人却是将他从父母亲族身边剥离开的人。
真是可笑,他居然念着一个造成他孤单多年的人的恩情,他居然将本应该生起的仇恨变成了爱恋,对一个让他无亲无友的始作俑者动了感情。
一时之间,赵珩觉得昨夜的痛心在这更令人颤动的真相面前不值一提,他想起裴朔雪突然变了主意要收自己为徒的那天,正是杨世端问他是否想要知道自己身世的那日。
那夜,裴朔雪差点杀了他,又在天亮后,给了他一个留在他身边的名分,让他觉得自己从此有了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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