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杀了他,附带着的未知、空白的命盘便再没有意义,而预言中因忍冬而起的黎国祸事也不复存在。
裴朔雪来到人间的目的之一就是以一国之力滋养白帝仙魂,自然是不能看着守护了百年的江山再起波澜。对于拦路之人杀之以绝后患是最聪明的做法,可在知道忍冬身份的那一刻起,他却没有立刻动手。
他说不出这半日自己想了些什么,他其实什么都没想,没有割舍的痛,也没有失去的不舍,忍冬不是陪伴他最久的,也不是他花费心思最多的,可他居然犹疑了半日,在没有任何情绪挽留的情况下,就这么空白地犹疑了半日……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令他隐隐不安,他喜欢的一眼能看到头的,不管是平铺直叙还是跌宕起伏,都是在他眼前全数展开的人生,而不是模糊的、空白的、难言对错,也难以掌控的命途。
裴朔雪低垂的眸子中透出几分难以捉摸的情愫,他手下用力,暴起的血管突兀地在皮肤下跳动,几乎是瞬间,忍冬的整个脖子带着脸弥漫着窒息的红,极度的缺氧让他微微动了两下身子,又像是陷入难以醒来的梦,连挣扎的动静都未曾发出。
裴朔雪冷眼看着手下的生气流逝,淡漠的瞳色发紫,紧绷着的兽尾垂落在忍冬的手腕边,轻轻地拍打着,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入睡。
他第一次如此地温情地对待这个孩子,却是在亲手夺去他生命的时候。
轻柔拍打的尾巴尖突然顿住了,它被虚虚地拢在掌心中,被剥夺着生命的人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却好似形成了肌肉记忆一般,在触到裴朔雪那片柔软的皮毛时,下意识地用最后的力气轻轻地抚摸了两下,就像是裴朔雪还是他怀中那个需要庇护的小兽一般。
只是轻若羽毛落地的两下,要不是尾巴尖还垂在忍冬的指缝间,裴朔雪恍惚觉得这两下抚摸是自己生出的错觉。
还未完全消解的凤仙花汁点在雪白的尾巴尖上,像是一朵开在死亡上的瑰丽之花,静静地绽放在忍冬的掌心上,艳丽而又颓靡,勃勃生机下又藏着窒息压迫的心脏声,缓慢而沉重……
“咚——咚——咚——”在这狭小而寂静的空间中无法回避,裴朔雪猝然撇开眼,尾巴“噌”地一下收了回去。
与此同时收回去还有那只已经在忍冬脖子上留下鲜明指印的手。
作者有话说:
忍冬:我离死亡只差那么一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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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得眷顾
黑暗中忍冬缓缓睁开了眼,眸中一片平静,无悲无喜。
裴朔雪离开得很快,快到忍冬还没能从险些窒息的空白中缓过神来,他便已经没了踪影。
衣袂消失在门口的一瞬,黑夜中沉闷的声响一齐涌了出来,嘈杂而细碎的虫鸣,断断续续的更声,水流的忽疾忽缓瞬间钻进忍冬的耳朵,与此同时涌入咽喉的还有清冽呛人的空气,以及空气中淡淡的松木香。
忍冬依旧维持着侧身的姿势,只是身下的被褥被他紧紧揪着,潮红的脸死死地压在枕头里,压抑着喉间要冲出来的咳嗽声和呜咽。
自虐般的抑制呼吸终抵不过求生意识的本能,在他即将闷死自己的那一刻抽离出来。
一声闷响,忍冬脱力地翻过身子,平躺在床上,久违的空气带着鲜活的气息随着吐息一点一点地灌入他刺痛的肺腑中,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无声地大笑着,洇红的眼尾滚下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湿了一片枕头。
——
天光初霁,风云未卷。
忍冬像往常一般早早地推开门,脸上是藏不住的倦意。他几乎一。夜未睡,喉咙似乎还是被无形地扼制着,昏沉的脑袋装不进任何东西,全数心神都付与了昨夜裴朔雪的举动。
因此在看到门口小棚中的端正坐着喝茶的男子时,他心神猛地一颤,几乎不能呼吸。
裴朔雪听到了关门的响动,淡淡地瞥过来一眼,朝忍冬招了招手。
裴朔雪从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的,今日算是破格。忍冬虽像往常一般早早起了,可神思混沌地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现在裴朔雪的面前,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活着。
若是裴朔雪要他的命,他是会给的,甚至会亲自将匕首送到裴朔雪的手上,以报这些年来的养育之恩。
这些在昨夜毫无先兆的死亡中,忍冬就已经下意识地做了捂死自己的决定,若不是人生来的求生欲。望,又加上他总还有那么一些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去,不甘心想要问一问裴朔雪为什么要杀自己,他昨夜早就下死手捂死自己了。
忍冬昨夜装睡的小伎俩自己也没底,不知道有没有骗过裴朔雪,面对曾下手要掐死自己的人,忍冬咽了一下口水,还是乖乖地走过去了。
裴朔雪穿了一件竹叶青的衣衫,袖口上点缀着几朵槐花,银丝针脚细密,看着就价值不菲,忍冬认得那件常年躺在裴朔雪衣柜底的衣裳,他从来没见裴朔雪穿过,忍冬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却触到他头上束发用的白玉簪子,簪尾雕琢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像是被烫到一般,忍冬飞速移开目光,心跳如擂鼓——裴朔雪这么讲究的穿戴,在他们相处近十年中从未有过。
忍冬觉得自己的脖子隐隐作痛,昨晚残留的窒息感再一次卷席了他——或许裴朔雪昨夜只是一时心软,现下反悔了,还是想要他的命,才穿着这般济楚,送自己最后一程。
裴朔雪突然伸出手,忍冬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但是还是没躲,裴朔雪的稳稳地落在忍冬的头上,然后在他翘起的两根呆毛上顺了顺。
或许是他晚上翻腾得太厉害,这有碍观容的两根呆毛并没能随着裴朔雪的力道顺下去,反而更翘了些,裴朔雪微微皱起了眉。
忍冬咬紧牙关,任由裴朔雪的手按在自己头上,闭着眼睛等着他动手。
头顶上的手移开了,忍冬还没来得及喘匀一口气,心又吊到了嗓子上——裴朔雪再次掐住了他的脖子。
裴朔雪的手不似平常冰冷,比他的体温居然还高些,静静地贴在忍冬的脖子上两三秒之后,垂眸瞥了一眼消失得一干二净的青紫印子,状似不在意地问道:“你今早还没来得及梳洗?”
忍冬睁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动手,眼神中还带着蒙:“没有。”
没有就好,那还没看到脖子上的痕迹。裴朔雪心虚地移开目光,坐回了位置,自上而下地又打量了一番忍冬,轻咳了一声道:“跪下。”
裴朔雪虽供着忍冬的吃住,但一直没有长辈的架子,连拜年都没让忍冬跪过,乍一听这话,眼中的疑虑更深一层,可还是乖乖跪下了。
裴朔雪顿了很久,想了半日的措辞,才缓缓道:“你……从来没有好奇过自己的身世吗?”
忍冬跪着的脊背一紧,以为是自己见那什么平都的杨大人被裴朔雪发现了,心中一团乱麻,想着是不是因为这个事情裴朔雪才对自己如此绝情,急急道:“没有……”
他咽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见面”二子,随即道:“不想知道。”
似是怕裴朔雪不相信自己的诚意,他又很快地补了一句:“真的……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是他们不要的我,我也不要他们。”忍冬揪着衣角的一块布料搓了又搓,飞快小声略了一句:“我有贵人就行了。”
他听见裴朔雪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可还绷着声音道:“那你……是一直想要跟着我?”
忍冬不可置信地抬头,只是这么一个征询的语气,他却听出了不同寻常。
清晰地感受到心脏震颤了一下,忍冬小心翼翼的眼神中含着希冀,嘴唇动了两下,却始终不敢出声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揪着衣角的力又加大了几分,将那团布料扯得隐隐露出线头。
裴朔雪盯着被他扯得看不出原样的衣角半晌,微微恍惚,又很快回过神来,继续道:“若是有一天,你的家人想要认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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