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和他并不希望看见吴珣与陆詷在一起的事情并不冲突。只因吴三思伴驾多年,身为陆渊的影子,吴三思很清楚这条帝路有多难走,手上需要沾染多少鲜血。帝王座下皆白骨,那绝非是史家虚言,甚至史家所书的血腥远远不足十之一也。
为人父母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喜乐?与其说吴三思不愿意看见的是吴珣与陆詷在一起,还不如说他不愿意见到的是自己的孩子与现在的储君未来的君主在一起。
当皇帝的不能是傻白甜,当皇帝身边人的自然也不能是傻白甜。
但是吴三思对自家崽崽再了解不过了,他家崽崽怎么看都是傻白甜一个。虽然现在有黑化的嫌疑……但是吴三思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他家崽崽和那些名门贵女宫斗争宠的样子,可别失手把她们都给宰了。
吴三思一杯一杯地喝着,陆詷一杯杯地陪着,酒过三巡,吴三思有了三分醉意后终于打破了沉默:“小珣他自幼离家上少林,学了一身的本领,对于他的能耐和本事作为父亲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奢求的了,但有时候也会觉得自责。他叫苦的时候我们不在,他受伤的时候我们甚至可能都不知道。我有时候会想,其实小珣武功可以不那么好,可以和普通的孩子一样,开开心心的长大,衣食无忧地过着平淡但富足的的一生。但我和他娘都知道,小珣的路是他自己的,高兴难过都是他的,我们不能也没有办法去干涉他
的人生。”
吴三思伸手将自己腰间的佩剑摘了下来,放在了他与陆詷的桌上:“殿下,这把剑是我师傅给我的,他死的时候把这把剑塞到了我的手上,也把他的名字给了我。暗三这个名字陪伴了我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我见到我的娘子才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吴是因为我本就没有姓氏,三思是因为六爷总劝我遇事不能只用武力要动脑。”吴三思想起这件事又乐了,“不过我可能还是不善于动脑,不然就知道这个姓氏和这个名字不能连起来。”
吴三思的目光流连在剑鞘之上。
“殿下,我的手上沾过很多鲜血,也间接的害死过很多人命,我从不后悔成为一把刀,也不后悔做下的事,朝堂之上瞬息万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吴三思仿佛喝多了一样,话匣子开了便合不拢了,“但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有时候会梦见那些人的脸,那些我以为我早就不记得的人。”
“梦醒之后啊,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怎么睡也睡不着。有时候我会翻到你们家的那颗大树上倒挂着。那个位置正对着六爷的房间,这种时候啊,在树上比在床上睡得更安稳。”吴三思突然笑了起来,想起了一件往事,“有一次我还碰见了睡不着的六爷,我俩就像我们现在一样,对着喝了一大坛的酒,日出的时候各回各家。不过那天没眯多久便被吵醒了,被对门大婶骂骂咧咧的叫骂声给吵醒的,你猜怎么着?”
看着神秘兮兮的吴三思,陆詷摇了摇头。
吴三思笑嘻嘻道:“我和六爷喝的那坛酒,是偷了她家的。”
陆詷愕然,吴三思笑得却是前仰后合,到最后眼角都笑出了眼泪。
陆詷从愕然到了然,他明白吴三思开心的原因。如今的岁月静好,是他,是祖父祖母甘之若饴的,每一处都是烟火气,每一处都是他们汲汲所求的。
前半生的冰冷无情,为的不过是后半生的安稳度日。他们没有一个人想回到过去,皇城于他们而言,是故地,会有怀念之情,却绝无向往之意。
陆詷忍不住苦笑,不止笑容发苦,就连清冽的酒滚过喉头时,那酒仿佛也变苦了。
“殿下,你知道为什么在树上睡得比床上安稳吗?”吴三思突然问道。
陆詷不想知道,更不想说出口。幸好的是,吴三思并没有真的想从他这里问出一个答案,而是自问自答道:“因为醒来时看见枕边的娘子,感受到床的柔软,会有一种罪恶感。虽然我不后悔我做过的事,哪怕里面有很多人是罪有应得,但还是会心生愧意。”像从前那般挂在树上,看着自己发誓效忠的人,这样的愧疚多少能减轻一点。
后面那半句吴三思没有说,但陆詷想得到。
两人相顾无言了很久,吴三思无奈一笑,他其实知道自己什么都诘问不出来,也根本不会反对什么。毕竟今日的局面在吴珣要上京参加武举的时候,他便已经预料到了。而且从某种程度上,他是为自己儿子高兴的,高兴他能与意中人两情相悦。
“叔叔。”陆詷突然道,“其实您想说什么我很清楚,因为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憧憬着祖父祖母的生活,我也想过日后也和祖父祖母一样,传位给储君隐居山林。所以那个时候我想不明白一件事,我既然想要退位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不去碰那个位置?当我想清楚这个症结的时候,我以为我是责任之所在不得不担起这个担子,毕竟我没有兄弟,也不可能让无心于此的安平来担这个担子。但现在,这个问题迎刃而解了,我却发现我其实是放不下。”
是的,放不下。
就是因为终于看清了自
己的内心,陆詷这才没有再抗拒父皇的塞过来的奏折。
“我不能瞒您,我确实放不下大昱的江山。”
陆詷的目光很真诚也很坦然,他知道自己有无数的借口,有无数能够让吴三思心软以及无法抗拒的说辞。但是陆詷最终选择据实相告,他明白吴三思的担忧,也知道未来的路注定是一条险阻之路,但他不愿意欺骗面前的人,只因他是珣儿的父亲。
“但有一点我可以跟您保证,陆詷身侧只会有吴珣一人,此生绝无后宫。”陆詷顿了顿又补充道,“连当挡箭牌的人都不会有的。”
吴三思这次是彻底错愕了。他没有提到这部分,是因为根本没有考虑过会有这样的可能性,他还满脑子忧愁万一日后黑崽崽把人家贵妃给打成重伤可怎么办呦。没想到陆詷的一句话将他脑海中的想象全都给吹散了。
当然随之而来是更大的不安,吴三思傻眼了:“太子独宠面首……”他冷静下来后,摇头否定道,“我作为父亲自然是要多为儿子考虑一些,但是我作为臣民却不愿意见到殿下因此被诟病,大昱因此遭难。”
“岳父方才也说了,珣儿学得了一身的本领,自当不能屈居于后宫那一方狭窄天地之间。我愿其顺遂太平,亦愿其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我虽不能随心所欲,但尽我之所有愿他有喜乐人生。”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没有半点的含糊。
吴三思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喝了半宿的青年,看着他有些歪斜的发髻,俯身抽出了他插在玉冠之中的玉簪。
玉簪雕的是一条完整的龙,通体布满龙鳞,两角五爪双目,没有缺少半点。只是龙身没于发髻之间,旁人无法窥其全貌。
吴三思双手为陆詷正了正玉冠,重新将那玉簪插了回去:“为人父亲,没有什么太多的期许,不过是希望儿女一生无忧无虑。你们二人既然心意已定,那便希望你们二人日后携手共进,平安顺遂,得偿所愿,一生无忧。”
说完这句话后,吴三思后退两步,单膝跪地,手臂折于胸前,前臂横抵立膝之上,前额紧贴前臂。这是一个叩拜之礼,一个暗卫专用的叩拜之礼。
随后吴三思起身便退出了营帐,他左思右想,看中了一颗高大的树干,那树干看上去颇为平整,想必是一个很好睡觉的地方。
他双手垫在脑后,借着树叶看夜空中皎洁的月色。
那枚簪子曾经是陆渊的,陆兼及冠之时,陆渊在及冠大典亲手给陆兼别上的,而如今又到了陆詷的头上。
他曾经听沈言问过陆渊,是不是每一位太子及冠大典之上这枚玉簪都会传承下去。陆渊却否认了,这枚玉簪是传给下一任皇帝的,之所以陆渊在及冠大典之上给了陆兼,是因为那个时候陆渊已经做好了传位的准备。
所以当吴三思在陆詷头上看见这枚玉簪时,他其实已经很清楚之后会发生的事情。早在儿子在他耳旁“威胁”时,其实吴三思便也已经知道自己不会阻止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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