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87)
指尖收紧,贺兰明月平常问道:“站不起来是什么意思?”
“在草原上见你的时候,你当我真不想下车么?”高景把暖炉搁到阿芒手里,自己喝茶,他的手势依然得体,处处显出养尊处优的皇家做派,却好似受过极大的罪,说话慢,常停顿,连多想一想下文对他都是障碍。
贺兰明月挖苦道:“你若不愿,谁还敢去勉强?”
高景温吞道:“这世上能勉强我的人多了去了,起先是……也罢,你不信我,再多的口舌都只是白费工夫。”
“你扪心自问做过什么值得我信的事?”贺兰明月不客气地打断他,“别装可怜了,高景。千里迢迢从洛阳来这儿就为了找我说这几句话,恕不奉陪。”
高景没料到会被直呼姓名,张了张嘴,迟钝地低着头,倒不是装的委屈。可惜贺兰明月不信,他又无从辩解。
他睫毛长,阳光将他整个罩住,眼睑处的阴影就格外突出,这角度看过去真像在哭,贺兰明月无端记起前夜里谢碧调侃他的那句话,美人垂泪。只有一瞬他就打消这念头,讪讪地想:可与我也没关系。
又是良久沉默,贺兰明月过了最开始看见高景的应激状态,脑子短暂地活泛,察觉到其中不对劲,目光又落在了高景的坐姿。
以前高景虽然也爱装样子扮可怜在他面前撒娇,但还没有过这般哑口无言的时刻。高景向来能言善辩,邪门歪理都能振振有辞,按理经过三年监国一朝登上帝位,更加精通各类辞令,怎会半晌都说不出话。
脊背微弓,全然保护自己的姿态,还有那双腿……
他从洛阳出走前到底经历过什么惨事、如何活命、又怎么走到了千里之外?
贺兰明月想问却无从开口,朝他走了两步后才若无其事道:“你刚才说站不起来到底怎么了,说清楚,不然我就走了。”
“别走!”高景上半身朝他一倾,紧接着重心不稳立刻要跌倒,被阿芒一把搀住。
那侍女面上已有不忿神色,狠狠地剜了贺兰明月一眼,可高景没开口,她更无立场说些什么,眼圈即刻红了。
贺兰明月望向他,难得见高景的狼狈,他却一点欢喜不起来。
高景小心翼翼抬眼,对上他目光后又缩回去,生怕自己哪里惹了他生气。阿芒实在忍不住了,按住高景肩膀:“贺兰,我托大替陛下说了。高泓起兵篡位,架空紫微城禁军破了四道城门围住太极殿,陛下……陛下被他擒住,在鬼狱中关了将近百天,直到高泓平了柔然班师回朝宣布登位。你也在宫内待过,知道鬼狱是什么地方。”
他怎会不知?
名义上归属大理寺,关押审讯的大都是些穷凶极恶的囚犯,正应了一句“活罪难逃”。里头狱卒与官员会用尽各种手段逼供,待到审讯结束,放出来时已经不能算是人了,故而称“鬼狱”。
高景在那儿待了百天,怎么会?
他难以置信,阿芒吸了口气继续道:“高泓的人动辄打骂,还让……让太后与四殿下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看着陛下受罚,三天两头找事。刚睡下,就用冷水泼醒了,想坐,便拿镣铐锁在墙上。陛下如今还没疯已是大幸,你凶他做什么!”
说着说着她又要流泪,贺兰明月受不了让她停下,阿芒却不:“你受了罪,陛下就没受苦吗?你有什么想发作的等他好了再说呀!”
“腿是怎么回事?”贺兰明月朝她吼,没了风度。
“……是高泓,乱臣贼子。”阿芒按着高景,不由分说一弓身掀起了长衫下摆给贺兰明月看,“铁钉嵌入后把骨头全都打碎,不给药,固定等长好一点又再嵌进去钉子……他就是要让陛下不能逃!”
从前白玉一样的腿裹着厚厚纱布与夹板,干涸的血迹是暗红色。没有暴露出伤口,他却能想象那是什么惨状,忽然有些不忍。
阿芒最后道:“陛下被……被救出来时膝盖往下经脉全废,幸得一位医者替他续骨……可这辈子要站起来都难,更别说恢复如初——”
抬手止住阿芒,高景轻轻放下长衫:“没事,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贺兰明月说不出话。
高景动作很慢,好像每一下都带着骨头里的痛。贺兰明月看着他整理衣摆处的褶皱,忽然有些纳闷:银州的夏天是比不得洛阳炎热,但绝对不冷,他畏寒若尚可说是从鬼狱中出来没养好,怎么领子也遮得这么高?
但他再问便显得很在乎高景了,贺兰明月别过头:“你为什么来这儿?”
潜台词是自己的消息,高景读懂了:“陇西王的旧地就在陇城、银州、夏州三处,其中陇城早已被割让,夏州太靠近玉门容易被朝内察觉,只有银州不远不近够你藏身。再一打听银州近来变化,很容易联想到镖局是你的产业。”
“你行动不便,就仅仅因为一个推测千里路遥地来到此地?”
高景笑了笑,手搁在膝盖上扬起脸:“若是从前,没有确凿把握的事我从来不做。但今非昔比了,往哪儿逃不是逃呢,上天留了这条命我自当珍惜。”
话里话外意味深长,贺兰明月只以为他在说鬼狱之事没多顾念,道:“我不留你。”
高景道:“银州也不留我么?”
“你逃狱,豫王会追杀你的。”
“如今你该改口称他陛下。”高景纠正他道,“追杀又如何?我的人全被困在洛阳,又无兵权,往北只能逃亡柔然……早晚也被送回洛阳任他发落。”
贺兰明月喉头微动:“为什么?”
高景看他一眼:“扶持阿洛的是我和父皇,他上台接替西柔然可汗之位,父皇驾崩,高泓便策反了东柔然的几个部落联合攻打……大胜,阿洛被杀。往南呢,南楚覆灭,李环无权无势自身难保。你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能逃去哪儿?”
贺兰明月道:“你不怕我把你送回洛阳向高泓邀功讨赏?”
闻言,阿芒目光如刀地刺向贺兰明月,却被高景一个眼神制止。他打量贺兰明月时总算有了一丝往日神采,笑着问:“你会吗?”
“若你回去,该如何?”
“不如何,或许接着进鬼狱吧。”高景说到那两个字时有一点发抖,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继续道,“他不会弄死我,你可以放心。”
但他放什么心呢?
提起一身残废和害他至此的高泓没有半点咬牙切齿的恨意,这不是他熟识的高景,皇家贵胄,天之骄子……从现在的高景身上他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万念俱灰,身如浮萍,哪还能窥见当日芝兰玉树的模样?
高景以为他在乎的只是背上人命于心有愧吗?
贺兰明月不答,行至厅前打开正门。
炽烈阳光倾洒而入,高景措手不及抬起袖子挡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过分明亮的光线后这才放下手臂。
贺兰明月靠在门边,打了个手势,院内守着的两个杂役见状涌到他身边,其中一人道:“二当家,何事?”
感觉身后紧张的目光一直注视自己,贺兰明月向那两人招呼道:“力哥,请回一趟府邸中告知段六嫂,收拾出东北角的那间小院。这几位是我的客人,稍后暂居那座院子,可能会长住。”
阿芒面上流露出讶异之色:“贺兰……”
贺兰明月置若罔闻:“威哥,还要劳烦你留在此地,待四叔回来将此事告知,就说人是我留下的,往后不要为难他们。”
那两人应了,分头行动,贺兰明月叹一口气,暗道自己终究心软了。
若他看不见、不知情,对高景自可全不在意。等那双病腿入了眼,还不帮他一把相当于把人往火坑里推……
难不成眼睁睁看他东逃西窜,最后被高泓抓回去继续半死不活地折磨吗?
“阿芒姐姐,你们去我那儿住吧。”开了口,剩下的话便水到渠成地说出来,“但那处简陋也没有能伺候的人,凡事单靠你们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