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117)
高景冷道:“看来你是想捡个漏,抓朕回去向高泓邀功了?”
“不敢。”丁佐道,“臣来接陛下前往平城。”
高景面上错愕,贺兰明月蹙眉道:“什么平城?”
丁佐看了他一眼,见他与高景同骑虽然疑惑但尽数按下了:“回禀这位大人,臣在一个月前接到平城公主手令,若北庭出现废帝踪迹,接应并送往平城。至于紫微城的那位未有旨意直接给臣,臣便遵照公主之命了。”
高乐君?
贺兰明月怔怔地想,这还是他记忆中那位嚣张跋扈、与高景就要水火不容的平城公主吗?当年元夕夜宴,她不是被高景坑得羞愤欲死?
“哦……”高景终于慢吞吞地说了话,“朕记得这件事,还是让花穆去传讯的。”
丁佐愣住:“可陛下不是正被花将军——”
高景突然笑起,眼底却依然很冰冷,“他死了。”
头颅还挂在旗杆上,丁佐却好像对此并不意外,抬手行了一礼:“是,臣随身带了公主的亲笔信,陛下要过目么?”
杀声逐渐平息,段六与一个玄甲前来,他与贺兰明月并排着凑过去小声道:“这群人来了之后陇右追来的残部已经束手就擒。”
贺兰明月眼神闪了闪:“你信他一次?”
高景手间握紧:“我信他一次。”
丁佐没听见这句话,兀自伏地道:“陇右军还有追兵,请陛下随臣入雪关!”
“行啊。”高景道,“朕派个人一路架着你,反绑起来押进雪关,若关内有任何一人轻举妄动朕即刻杀你祭旗,如何?”
丁佐卸了自己的盔甲,伸出双臂道:“不劳陛下的人动手。”他转过头呵斥一声,“听见了么,快把我绑上。”
玄甲中一片哗然,丁佐又说了次才有人犹犹豫豫地上前将他绑上坐骑。
此番动作后再入雪关。
堡垒般的城中少有民居,两边训练有素的士兵见统帅被反绑着押解入城,竟无半点躁动,一直到入了雪关中的统帅营帐,丁佐才被放下。
他取出两封书信再次跪在高景面前:“此一为平城公主亲笔手书,写于一个月前,此二为七日前收到的六百里加急,请陛下过目。”
高景接过一看,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徐皇后要你来接朕,说平城公主不过是掩护而已。”
丁佐道:“正是,臣乃徐皇后的旧友。”
雪关被称为沧州第一城,位于并州西北方,也是北庭南下的要塞。苦寒之地,人口稀少,常年驻扎的都是戍边将士,倚靠长城抗击柔然。
营帐内升起温暖炭火,丁佐安排下他们后又叫军中医者前来为伤员诊治。高景腿脚不便,他看出来后便不在高景面前,借要与几名副手商量军情上报之事就在帐外等待,好让高景一喊就到。
阿芒打了盆热水放在高景身侧,不自禁恢复了旧时称呼:“陛下,奴婢帮您洗洗。”
“姐姐出去吧。”高景温声道,看向贺兰明月,“我与明月有话相谈。”
阿芒欲言又止,重又拿了一张帕子来,这便告退。
帐中半晌都无人开口,高景望着贺兰明月擦拭长枪的背影,喉头微动,心绪在逃亡之后终于到了崩溃边沿:“都是我的错。”
贺兰明月动作一停,没有转身:“何出此言?”
“我想着……你会助我也不过为了令尊之事,若遇到危险自然不必拼命。可振威将军与西军旧部如今损失惨重,伤亡尽系我一人……”
贺兰明月轻声打断他:“和你没关系。”
高景语塞,他又背对着说:“四叔就是这样的性子,他看不惯你,也并非想帮你复位才走上这条路。你说了父亲的事,就算你要在银州东躲西藏一辈子,他和我也会想办法抓住梅恭问个水落石出的。”
“……”
“但即便如此,若你不会为我父平反,回到洛阳我就杀你告慰他在天之灵。”
贺兰明月说这话时冷静得要命,他不用回头就猜到高景此刻表情不会太好看。可他的确有一瞬间这么想过,被高景一激全部说了出来。
他记得高景是怎么承诺的,也愿意让高景赎罪。不只为贺兰明月这个人,还有已经作古的陇西王一族、声名跌到谷底的西军——对他们而言,高景不过是被迫架在时局中的棋子,所作所为都已经定下。
高景良久沉默,忽道:“你恨不恨花穆?”
贺兰明月没说话,高景又说:“他家人身侧不仅有高泓的也有我的人,虽然就一个但也足够夜黑风高行事……只要你一句话,林商便马上传信,今夜要他灭族。”
某些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上来,贺兰明月眼皮狠狠一跳:“什么?”
高景想到了同样的事,急急地辩解:“他不是陇西王,他死有余辜。”
“我砍他首级时已经为四叔报仇了!”贺兰明月猛地把长枪掷到地上,寒光一闪,差点伤了自己的脚,他疾步走到高景面前,“用无辜的人泄愤?好啊,你和你爹没什么两样,是我看错了,以为你还有救!”
“我没救。”他仰头望着贺兰,“我就只想着你能不自责!”
贺兰明月怔在原地。
高景眼圈通红,蓄着满溢的泪水声音都在抖:“你这些天左右拼杀,浑身是伤。每次见你走我都担心极了,待到今天听他们传讯振威将军可能去了,第一反应就是那你呢?你会冲动吗,你要如何应对,会不会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
“你知道我多后悔吗!无数次想说要不然就算了,怕你觉得言而无信,我答应过你的。若我腿脚尚好也随你去冲锋陷阵,但无论愿意不愿意也都没用!你把这些都怪我好吗,只要你舒服些,人命我来背……”
贺兰明月见他就烦,厉声道:“别哭!”
高景捂住眼:“我控制不住,一想到……想到那么多尸体,到处都是血,每天夜里做梦都在逃,梦里也看不见你……我真的害怕——”
他对贺兰说,我害怕。
到最后尽是哭腔与崩溃的抽泣声,再不成完整字句,贺兰明月听着他深深呼吸一口气自行停止诉说,素白的手指握住了贺兰衣襟。
“你告诉我恨他,我想为你做点什么……明月,你告诉我好不好?”
恨吗?他也问自己。
心里的酸楚如同洪水决堤,维持至今的理智在这一刹那彻底崩塌了。
他好像确是恨过的,常言道复仇雪恨爽快至极,但挥剑刺破花穆喉咙的那一刻很短暂的安慰,结束后又只觉得没有意义。
恨?折磨自己么?
贺兰明月一下子脱力,双腿发软半跪下来。他头痛欲裂,周身所有的伤疤都在呻吟,哀叹,还有滔天的悲哀一并鞭挞他的心智,视野里没了篝火和营帐的安稳,只剩下那把枪上刻的字,李辞渊最后告诫他的话……
喊杀声,警醒字句,刀剑相撞,马匹嘶鸣。飞霜折了翅膀,许多人都不在了。
父亲、徐辛、四叔……
可所有对他好的人都没教过他如何去恨。
他抱着自己的头,弓起背,眼眶发热任由泪水往下淌晕开一大片尘埃:“别说了。你别说了,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该恨他吗?我该恨你吗?”
轻柔的动作,高景揽住他肩膀把人往怀里抱着,手掌抚过贺兰明月后颈,低低道:“我叫林商杀了他满门,你只用恨我,好么?”
“不,”贺兰明月摇了摇头,“花穆死了,到此结束了。”
片刻后,高景应道:“好。”
得了这个字后一块大石落下了,贺兰明月沉默地抱住高景,把脸埋在他心口的位置,静静地听他的心跳,直到眼泪止住后都没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