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11)
他没忍住,唇角浮现一丝微笑,正巧被高景看见。
于是对早膳的抱怨到此为止,高景懒懒趴在桌边,并不在意他的笑意到底为何。他兀自上下打量贺兰明月一番,这才满意笑道:“不错,人靠衣装。”
侍卫统一的服饰,改良自塞外胡服,衣长齐膝,束郭络带,腰线收得恰到好处,勒出少年人挺拔的躯体,显得手脚修长。贺兰明月未到及冠之年,头发扎高,长长一束垂在脑后,腰侧配着那把燕山雪,如锦上添花。
阿芒笑道:“要说殿下的眼光从来没出过错,贺兰这么一打扮,可是比殿内经年的侍卫看着都要精神,合适极了。”
“那是自然,一群歪瓜裂枣,怎好与孤的人相提并论?”高景斜睨了呈菜宦官一眼,笑意猛地收敛,“你在胡乱瞧什么!孤准你看他了么!”
宦官忙不迭地收回视线,可已来不及,高景袖子一挥掀翻面前的碗,白瓷落地碎成数瓣:“阿芒,教会他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阿芒打了个手势,殿内守卫的侍从步伐轻快,即刻将那宦官带了下去。讨饶声不绝于耳,贺兰明月只侧了一下头,神情淡漠。
许是这表情得了高景欢喜,他发作一通,心头因晨起的郁结也松快,语气放软道:“罢了,大清早的,惹了晦气……贺兰,你今日陪孤去御书房吧。”
他垂着目光,却没低头:“属下听从您安排。”
贺兰明月的声线还不像个成熟男人,带着一丝少年低哑,如风入松,听来自有一番舒服。高景托着下巴,朝他笑了笑,眼角朱红小痣仿佛也更添光彩。
“孤说什么你都是这句话。”他语带笑意,随手拿了一小碗莲叶羹赐下去。
贺兰饮罢,瓷白小碗中倒映出屋顶琉璃。他有片刻恍惚,随后被阿芒推了一下腰,垂着头站到高景身后。
高景平日跋扈,到底是皇家修养,吃饭时沉默地细嚼慢咽,目光也专注。他望着高景侧脸,只觉对方不说话时面容都可爱几分,脑中这念头一晃而过,贺兰情不自禁觉得好笑,他竟有心思评价殿下美丑,放在过去何曾想过。
早膳用罢,阿芒又替高景更衣,随后招来北殿侍卫,请殿下去进学堂。
紫微城原是前朝东都,宫城规模比不上西京。高氏掌权、战火平息后,太宗昭成帝居于平城,为着名正言顺,开始在洛阳修整紫微城作为皇城。待到敬文帝时迁都,这才有了如今的春风十里。
皇城分前朝后宫,而皇子与亲族子弟念书的进学堂便在二者之间。敬文帝亲自题字,起了名称做“漱玉斋”,是个外方内圆半月状的书馆,毗邻当下编修翰林院的三秀堂,便于皇子的先生们行走。
贺兰明月只道高景身份尊贵远胜旁人,加之豫王、稷王都并无子嗣,想来是独自念书。等到了地方,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皇帝的堂兄弟、后妃母家年纪相符的少年,约莫十数人,均在漱玉斋内进学。眼下先生未至,一群十来岁的孩子七嘴八舌,声音虽不高,也足够沸反盈天。
他护送高景在当中就坐,心道:“传言陛下尊师重教,看来果然如此。可豫王却并不在意这些似的,府中连书房都去的少了。”
正思索着此间关联,耳畔传来孩童声音,他收回视线,一个与高景差不多年岁的半大少年恭敬站在书桌前,躬身行礼:“拜见二殿下。”
“少来。”高景头也不抬道,“高昱,这么客气,可是又想哥哥替你要东西?”
他这话一出,贺兰明月顿时了然——眼前这位不是别人,是那正受宠的皇贵妃凌氏膝下的三皇子,据说三岁识千字的神童,高昱。
少年眼睛极黑,闻言嘿嘿一笑收了礼数:“大哥,我来同你说说话!”
高景憋不住笑意,撩他一眼道:“无事不登三宝殿。”
“昨日大哥生辰嘛,听闻热闹极了,可惜母妃不让我去看烟火……”高昱挤在高景旁边,下巴抵着高景的肩,凑得极近,“大哥今夜带我出宫吧!”
高景笑容有些冷了:“出宫?”
高昱浑然不觉,絮絮叨叨:“听闻七夕时洛城要热闹三日三夜,昨晚浮渭河放灯,今天便在云浪亭看烟火,我想去,但母妃不放心……”
高景打断他:“我入夜不出宫,你自己想办法罢。”
“大哥……”高昱不死心,抓着他的胳膊晃,还要撒娇,却被一把放开。
“先生来了,回你自己的座位去。”
高昱有些不忿,却并未表现出任何抗拒,似是已经猜想到了结果,应了一声后返回前头,坐**后回头望了一眼,对上高景的视线,又朝他吐吐舌头。
高景以唇形警告:“念书。”
兄弟关系反而没有想象中的不合,高昱方才那么一遭撒泼打滚,现在看来,无非是恃宠而骄。其余进学的少年,因身份到底比这二位要低了许多,见他们打闹也只是远观。
北宁的朝堂未有南朝的繁琐规矩,连带着漱玉斋也沾染了这般风气。
明月守在外间,见一名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入内,一扬手打断少年们要喊夫子的话,开门见山道:“免废话,前次布置的书背好了么?”
一群孩子噤若寒蝉,那中年人眉心一皱,显出条深刻的沟壑:“高昱,你来。”
竟是不以“殿下”称之,贺兰明月暗自心惊,不知此人是何来历。
而方才还在高景面前没个正型的高昱被点了名字,收敛所有跳脱,端端正正地站起身。他先朝面前的夫子施了一礼,随后启唇,字正腔圆。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高昱言罢,道,“请先生指点。”
“甚好。此中道理,你且务必以为诫。”中年人面色稍缓,捋须片刻仍是不苟言笑,“今日便从‘修身在正其心’开始……”
贺兰明月靠在墙边听完整堂课,十分咋舌。
他自小能有口饭吃已经不易,豫王后来将他送给陆怡教养,更全然忽视习字念书,只重视习武强身。如今他眼见高昱不过十一二岁,已能背诵大段《大学》,自己却不识一字,连笔如何拿都不知道,莫名生出愧疚与不甘。
待到高景结束出门,见到的便是他神色沉重,不禁问道:“你想什么呢?”
贺兰明月蓦然站直了,答道:“属下知错。”
“错哪儿了?”高景心情尚好,偏过头凑到他面前,一双盈盈笑眼。可不待贺兰明月回答,身后有人一路小跑,喊着“大哥”。
他看高景的眼中笑意渐退,可唇角却礼貌地扬起,转过身去:“昱弟。”
高昱似乎为了追他,这几步跑得极快,初秋的风中竟微微出了汗。他停在高景面前,亲热地牵过他的手:“大哥今日送我回巢凤馆么?”
“尚有要事,可陪不了你了。改日吧,大哥带你捉蝴蝶去。”高景温和道,不着痕迹地抽出被高昱握着的手,“跑慢些,免得吹风受凉。”
高昱用力点点头:“那我先离开了,大哥回宫路上小心。”
一推他的肩膀,高景并不回答这句关切,只将人交给随从,道:“看护三殿下,长点儿心,莫要像上次任他乱跑摔了膝盖。”
言罢高景目送人带着高昱离开,唇边的笑容这才消弭,好心情仿佛也随之无影无踪。他长出一口气,望向贺兰明月——相较于高昱前呼后拥的侍从,他只带着自己一个人,贺兰明月莫名觉出一丝奇怪。
不是都道高景身为嫡子,又最年长,理应最受宠么?
“走罢。”他的声音打断了贺兰明月的思索,“别愣着。”
“是。”贺兰握紧燕山雪,将满腹疑问都咽了回去。
一路回到北殿,高景都没有太多的话,遑论向前去漱玉斋时那般兴致高涨。刚跨入北殿宫门,贺兰明月极好的耳力捕捉到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