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128)
原来叫“芙蕖”,和他一样,都是高景的棋子。
贺兰明月喉头动了动,竟还能问出口:“她活着吗?”
高景沉默地摇头,贺兰明月料到了——就算高景容她,紫微城这个能吃人的地方也容不下她的,正欲说话,高景又道:“她自己投湖了。”
贺兰明月“嗯”了声,这话题让他久违地感觉和高景对话那么艰难,想找个理由离开。可还没容他想清楚,高景红着眼圈道:“我不想这样的。”
以为他在说杨芙蕖的死,贺兰明月却半点没安慰他的念头。
女子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本来就为了替家族赎罪生育工具一样地嫁给高景,连个名分也没有,还被迫与“夫君”的侍从做那事……
这不是在逼她去死吗?
“她后来……葬在哪里?”贺兰明月慢慢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有没有厚葬她,我回去后要凭吊。”
高景抿着唇,半晌才道:“是以皇妃之礼下葬的,即位后我想追封,还没来得及。”
“什……”贺兰明月没想到,而他也隐隐意识到有内情。
“很奇怪对吧?生前不过一个妾侍,死后怎能以皇妃之礼下葬?”高景自嘲道,手指几乎攥出红痕,指节发白,“她……留下了一个女儿。”
贺兰明月脑内“嗡”地一声,霎时完全蒙了。
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高景在说什么:“你……”
“我没碰过她。”
高景说完,其他的话便无需赘言。
贺兰明月脸色煞白,那层疲倦全部因为过度惊愕而褪去了,牙关打颤险些咬着了舌尖,口中却无端泛起浓郁血腥。嗡声不止,他耳鸣愈重,浑身的伤口都开始叫嚣,却也比不上旧伤疼痛。
他声音发抖:“你在说什么疯话?”
高景仍不看他的眼睛:“已经封为公主了。”
闻言,那双浅灰色瞳仁中蕴藏着兵荒马乱、天崩地裂的震动,贺兰明月不自禁握住那把剑,居然第一次对高景起了杀意。
燕山雪寒光一闪,剑刃指向了它曾经的主人。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疯话?!”贺兰明月低吼,剑尖还差寸许就抵在了高景心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说啊!你疯了吗?!”
高景轻声道:“不然呢,你希望我杀了那孩子,还是连母子一起杀了?”
贺兰明月无言以对。
雪亮剑光就在眼前随贺兰动作有些颤抖,高景看他一眼,单手握住了燕山雪锋利的剑刃。他的手掌几乎立刻便被划破,暗红的血顺着掌纹、腕骨一路滴落在他素色的袖口与搭着膝盖的薄毯然后迅速晕开。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你以为别人没劝过我?母后连堕胎药都送了三次,我要愿意,杨芙蕖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
“我想着她是你的女儿。”高景颓然道,“我下不去手,她的眼神和你一模一样。”
咫尺之地,树枝迎风招展的花朵火红,与血色相映,居然只让人觉得悲哀。
贺兰明月对他的决定完全不可理喻:“高景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你简直是个疯子……”
高景眼睛里尽是哀伤,扬起嘴角笑了笑,看向他后缓慢放开了剑刃。他眼圈通红,血顺着手指尖一路滴下,湿淋淋的都是罪孽。
“我疯不疯,你才知道么?”
燕山雪铿然落地。
原本停在高景小臂上的飞霜见势不对已经攀去树枝,此时察觉贺兰明月情绪不对,连忙叼着一朵花飞到他肩上。鸟头一偏,本意想给他簪花,但贺兰明月头发微微凌乱架不住那朵红色,风一吹便翩然落地。
飞霜愣了愣,展翅欲走,才感觉抓着肩膀的主人一直在抖。
他早该知道高景是疯子的吗?
但高景提到那是他的女儿,他的心里只有恐惧如影随形让他彻底不能动弹。是不是说明他也冷血,也没有一星半点人的情感?
那他比高景又好在哪儿呢?
手掌被横断的伤口还没止血,高景徒然地捂了一会儿仍不见效心如死灰地撒开,任由那处淌血不断濡红了衣襟,开口却是个奇怪的问题:
“你不问她如何了吗?”
青天白日,但内心却一片灰暗,贺兰明月闭了闭眼:“如何?”
“她生辰在九月初一,景明十八年的九月初一。父皇赐了‘思’为名字。那天……其实很凶险,差点一尸两命,我以为这是老天决定了后路,但刚回东宫就听见了她的哭声,我那时想,这是一条命。”高景恍惚间自言自语一般,说话声音很轻,时而笑,时而皱眉,倒真像痴癫了。
“她五官都像你——其实背地里说闲话的人不少,觉得丢皇家颜面。再说刚出世也看不出来,但我就是觉得像,以为睁开眼也会和你没差但她眼睛是黑色……明月,我太想你了……我也觉得自己是个疯子,怎么能任由杨芙蕖生她出来!
“后来也许是我的错全报应到她身上,没多久,杨芙蕖就投湖了。我当时想,这下可好,没人知道她双亲俱不在,只能我来抚养。可我讨厌孩子,实在很难全情全意地喜欢她,太吵了太吵了整天都在哭个不停!
“王叔骂我不想让人好过,她还小,没学会说话就生了病,差点烧坏脑子——我那时真怕她变得和晟弟一样,晟弟也是少时这样的经历,至今思绪都不清不楚!于是我天天守着,想看,又不敢看,怕她懂事太早知道我舍不下她……后来治好,太医说已是万幸,她却再没说过话。
“御医院检查过许多次,他们说她是健康的孩子,喉咙耳朵都没问题,可她就是不开口。女医对我解释,兴许大病时听不见外面的声音,那时本该学说话,她没学到,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对不起,对不起,明月,我不是故意的……
“我从来没想她真的成残疾,但她……她说不定哪天又能说话了呢?明月,她很聪明,认字很快,比昱弟也不遑多让……”
他诉说那个孩子时,贺兰明月也陷入两难。
分明和自己无关,高景一说,一颦一蹙,仿佛就真的与他从此血肉相连。贺兰明月不知道怎么面对内心,他刚是确实起了杀意。
做了那么多错事却还被放不下,他说是“我太想你了”。
贺兰明月觉得自己内心也扭曲得毫无原则,明知高景危险,疯魔,工于心计。他可以离开高景,不原谅他,不回头,但他没法不爱。
哪怕有这么多难以释怀的回忆喧嚣,沸反盈天。
爱就是爱,恨就是恨。
高景就是个疯子,他就是爱这个疯子。
不知过了多久,贺兰明月深深呼吸总算平复心绪,他明白再怎么无法接受都已经成了定局不如先让自己稳定下来。见对方还手足无措,一直哭,他走过去撕下腰带一片绑在高景手腕替他止血。
伤口不深,但抹开时高景仍直抽气,贺兰明月攥紧手腕时高景吃痛,又不敢喊或者小声说疼,只得忍住所有。
“发生了什么事你也知道,我一早觉得洛阳危险怕高泓会针对她,早便托皇姐带到平城抚养了——她现在就在这儿。”他仰头看向贺兰。
“你想看看婵娘吗?”
贺兰明月手指力度逐渐加大,要捏碎他的腕骨一般。
面前那张如春晓花、如中秋月的俊秀容颜经过许多年后轮廓不再青涩,但五官映出的仍是他记忆最深处第一次感觉到光与暖的人。
高景对他有十二万分的坏,也有最初最早十万分的好。
脸上因为疼痛绯红颜色更深,高景始终没有避开,执着道:“千错万错,那也是一个生命——你不喜欢,皇姐也不愿让她同我回洛阳。但是,你想看看吗?”
他宁愿高景说需要皇族有后才出此下策,也不愿一切都因为“我太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