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149)
她想这也算有始有终。
于是骄傲的元氏小姐收敛眼泪,含笑向他行了一礼:“无论怎么说,今日多谢你了。”
贺兰明月回了一礼,目送元语心进去刑部大门。
他重新翻身上马,琢磨着要不要把这段小插曲先告诉高景,记起自己于平城时说来气他的话,心想还是先别说了,等高景自己提起来脸色定会好看。
如此想着行出数步,贺兰明月本欲前往探望冉云央,忽而远处一骑前来。
那人停在他面前,连声喊贺兰大人。
贺兰明月认出是林商的属下:“怎么了?”
“徐辛将军醒了!”他脸上止不住的喜色,“人在紫宸殿偏殿,想见你。”
第91章 故山犹负平生约(一)
紫宸殿原本只是议政场所,偏殿设有歇息的地方供彻夜处理政务的帝王小憩片刻。如今情形特殊,徐辛自戕那时距离此处最近故而被送来。
此后三天一直昏迷,虽然御医判断伤口避开了要害不会有性命之忧,因为失血过多一直不醒,所有人依然捏了把汗。
现在睁眼尽管虚弱,终归是活过来了。
贺兰明月赶到时,正逢独孤太后也急急地摆驾。她关切徐辛,连半个眼神也不分给贺兰明月,于是贺兰明月只得侧身在一旁行礼让路,目送她入内——顿时不知该不该进去,毕竟太后事事都要争先。
纵使心急如焚,贺兰明月也得等她和徐辛寒暄完。
早见晚见无非时间问题,贺兰这么安慰自己,望向他放在旁边的坐骑正被护卫拖走。
高景准他在宫墙内策马但没有明文诏令,不合规矩,贺兰明月在塞北自由惯了,蓦然回到这座牢笼中处处都被约束,浑身都不自在也没办法。身边是森严把守的皇家禁卫,没人同他聊天,贺兰明月只得来回踱步。
“御驾到——”
内侍拉长尖利的嗓音,所有人整齐地下跪迎接。
贺兰明月两手揣在袖口里偏过头,肩舆上坐着的人朝他笑笑,他就站在原地等。只有贺兰明月没行礼,走到他面前,高景反而停了。
“母后先一步入内了吗?”他问,贺兰点了头,高景便道,“好不容易劝她歇息,传来徐将军醒转的消息就半刻也坐不住非要过来见一见……母后性子孤傲,在宫闱内只有这一个密友,委屈你了。”
他知道徐辛定然先想见贺兰明月,只是反过来被安慰,贺兰不自在道:“让太后先去本来也应该……”左右没看见高景的小尾巴,奇异道,“四殿下没跟着你?”
高景由阿芒扶着坐进那把轮椅:“他在睡觉,累坏了。”
阿芒推他去偏殿的正厅先坐,贺兰明月便跟上与高景并肩而行:“梅恭的供词我叫人呈上一份,看过了吗?”
“与我猜测相去不远,不必看,先拿给了高泓。”高景说着,示意阿芒走得慢些,“晟弟知道你没死,他很欢喜,本来想立刻和你见面但被囚禁在浮屠塔时身体有些虚,御医建议情绪不要大起大落太过。待他好些再说,你看呢?”
贺兰明月自然点头称好:“冉云央伤势如何?”
高景说不碍事,握住他一只手丝毫不避讳身边目光:“最近几天太忙,辛苦你了。”
这过分亲密的动作以前从不发生在人前,贺兰明月回望四下,所有人都避着高景不敢用正眼看。他直到这时,才有了“高景是最高的掌权者”的实感。
也许只有自己能和现在的高景并肩而行吧。
但他并无想象中的“与有荣焉”。
贺兰明月没对“辛苦”有所回应,他与高景在厅内坐了,等阿芒端上茶水又半掩上门离开。茶香是熟悉的味道,锦衣玉食,贺兰却不惯。
“我想回塞北。”他突然道。
高景反应极大地看过来:“不是说好不走了吗?”
贺兰明月低头凝视那盏茶水中倒映出自己的眼睛:“竹君和万里霞尚在银州城,昨夜去安顿唐姑娘时问过她的打算。本是江湖儿女,一路帮你在她不过行侠义事,就算再多封赏她也不会留在洛阳……”
“所以你也要走?”高景声线颤抖,“可……可你不是应过我吗?”
贺兰明月不知为何难过:“我今日一路走来,那些人三步一叩五步一跪,见了我无论手上做什么事都要停下来先行礼。放在从前,我想因为我是你的侍卫,但现在无官无爵的尚且如此,我总觉得以后会更难。”
高景不解:“有什么难的?”
“说不清。”贺兰明月想了想,实话道,“我……不恋权势,但又不想让人觉得我……是因为你喜爱,才在宫闱内外横行无阻。”
若一直都只是个侍从,贺兰明月断不会有这样的感受。可他见过自由的日子,现在只觉得处处都是钳制——以前别人对他上规矩,现在他无形中让别人上了规矩。
说到底在他人眼里贺兰的所作所为皆是因为高景的纵容、喜爱,这份帝王恩宠始终如履薄冰,他做不到全不在乎。
那些目光中写着的,抛开羡艳、嫉妒,或许隐约还是鄙夷。
鄙夷他是高景的“男宠”。
高景想明白了当中来由,他知道贺兰明月对这个抵触极了,又无法像女子一样向自己索要什么名分,一时如鲠在喉半晌没有说话。
“所以我想……不然还是回塞北。”贺兰明月故作轻松地想要两全,“等你想我了就来这边住一段日子,承袭爵位后和宇文华一样都得去封地,留在京都总归不好。”
“……”
“会给大臣们落下话柄,成天的弹劾对你也……你觉得呢?”
高景将杯子放在桌案的声音太大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怒意,他压着脾气尽量平静道:“我费尽心思地走到这一步了,自己知道孰轻孰重!若这些小事都无法管住他们的嘴,还谈什么变革旧制?你不必替我.操心这些……但若是自己想回塞北,也别拿大臣弹劾当理由,尽管直说。”
倒把难题抛回给他了,贺兰明月再三缄口,最终道:“先等局势稳定,你我再谈。”
“我原以为都走到这一步你有什么可以毫无顾忌地提,却不料还是支支吾吾。不就是那些大臣吗?”高景望向他,“明日我去下诏……”
“先审问高泓,仅凭梅恭那点口供没法平反。”
“我知道。”
他怔怔地说:“你现在是天子。”
高景道:“我还没想的,你总是先一步想到……你不愿意交给我办么?”
贺兰明月被他委屈的样子闹得心旌摇晃,站起身摸了把高景的头:“以后再说吧,这事儿不急,等彻底安宁了我们慢慢商量。”
好歹松了口气有转圜余地,高景“嗯”了声拉住他的手摆了两下,卡进指缝抓了抓,口气就有点像撒娇:“别气我。”
“嗯?”贺兰不明就里。
“反正你心狠起来,我就什么办法都没有。”高景恋恋地仰起头,把侧脸贴近贺兰明月的掌心,“睁眼闭眼都见不到你的日子我半刻再不愿过了,那几年,我连梦里都没有你。”
贺兰明月拧着高景的鼻尖模糊道:“我还心狠啊……”
正欲逗高景几句叫他不要这么沉重,门外传来刻意的咳嗽,贺兰立时抽手恢复一脸自然的表情,高景面带愠色:“谁啊?”
“陛下,臣刚接到下面的报告。”宇文华大大咧咧地走进来行了个礼,半跪着不抬眼,“两件事,其一,慕容询已被软禁在府中,里外都是臣的亲军不怕他动之以情,您何时要提他尽管开口。”
高景对他没大没小的态度懒得追究:“还有呢?”
宇文华道:“方才大理寺中,豫王又想寻死被及时发现。也不知谁送进去的三尺白绫要他投缳,臣来问问是您的意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