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122)
陆怡润了下干裂的嘴唇没吭声。
“他说,‘那是你的统领,既然已经不信,那就把他杀了,否则你日后大祸临头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你觉得朕能听他的吗?”
陆怡微弱地笑了:“主人……不如听听他的。”
高泓站起身以靴尖抬起了陆怡的脸,极尽羞辱的姿势逼迫他自下而上地望向自己:“听他?朕……偏不让他如意,朕要好好折磨你们!”
陆怡眼神里几乎滴出血来。
找到让陆怡这般冷淡之人情绪起伏的方式,高泓对他的表情满意极了:“陆怡,朕不会杀你,也不会对你用刑。但高潜不同,他是朕的眼中钉,和朕作对作了大半辈子!朕要让你看着他一步、一步地如何去死!”
言罢,高泓心下快慰,用力将他踹倒在地后拂袖而去。
两个狱卒连忙扶起陆怡关进囚室,高泓离开大门轰然关闭,他跪倒在地,渐渐地闭上眼。分明该心冷的,陆怡却没有半点手足无措,更不悲哀。
因为高潜还是算到了这一步。
千里之外,祸根已经开始发芽了。
平城。
惊蛰已近,清明不远。晨起,元瑛盥洗时鼻腔一热,移开帕子时上头的血痕尤为明显,看得他眼皮一跳。
算来这是元瑛在平城的第六个年头了,按理说早该习惯此地比洛阳更加干燥的气候,旧都繁华虽远,安宁更甚洛城,元瑛也没什么理由起了心火。
他换了衣裳走出门,高乐君撑着已有身孕的肚子站在廊下,元瑛一见连忙加快脚步:“公主不在屋里歇着,出来做什么?”
高乐君睨他一眼,前些年的跋扈嚣张犹在:“怎么,是怕我身子金贵受了风寒你心疼,还是怕我仍心怀恨意要趁机弄死你元家子孙?”
元瑛听得多了,对她话语中夹枪带棒便当做耳旁风,携了高乐君一只手扶着她下台阶后一直行到池塘边。碧色活水,锦鲤争夺鱼食,隐隐有头破血流之势。
高乐君看得愉快,收了手作势拍元瑛一下:“你这闷葫芦,也就我受得了!”
“是,公主大度忍得臣这许多年。”元瑛笑道,“在府中走走便是了,公主也知现在情况特殊,臣怕四处乱走遇到危险。”
高乐君面色稍霁:“无妨。早晨你的驿官来报,他们在临水靠岸了。”
元瑛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她话语中意。
高乐君继续道:“算算时辰,黄昏能入城。你去准备吧,别让高景看了平城的笑话!”
言罢她不看元瑛,唤来侍女扶着款步往花园去了。元瑛立在原处,一颗心脏后知后觉地狂跳,甚至以为过往都是自己的一场梦。
一年前都城来报,废帝被囚致死,彼时天下都在指责高泓不念兄弟人伦手刃亲族,太师元叹因言获罪,首当其中,被高泓杀鸡儆猴至今仍囚在洛阳。
元氏家丁秘密带出太师书信,要元瑛此生不再入都城。
那时他始知,高景要自己不顾一切劝高乐君回到先帝的封地时想到了多远。
高景正式监国后不久,高乐君上书要回到封地。
这在众人看来都是个极其荒谬的决定,舍弃皇都烟柳回归平城的黄沙中,从此没有诏令不得返还,无疑将自己和元瑛都从权力中心隔绝了。但高景很快准了他们的上书,元瑛与高乐君在平城经营至今。
平城乃旧都,也是高氏陵寝宗庙所在。先孝武皇帝分封此地给高乐君,一来为了显示恩宠,二来也让公主出嫁后有栖身之处。
与其余州县不同的是,平城不属于任何一州,周遭没有驻军。此地被三州包围,西南直通洛阳,往北扼守幽云之地,如此薄弱的守备能够让四方忌惮,甚至连高泓都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有朱雀卫的存在。
朱雀乃高氏族徽,以它命名的这只卫队更为百姓所知的称呼是平城铁卫。
开国时道武皇帝的亲军后裔在一代又一代的栽培后形成了独特的继承体系,不为任何将相调动,也不听皇帝口谕诏书指使,唯有信物可调动。
首领一脉代代相传,是天子利剑,也是制衡北宁各方的猛虎。
昔年朱雀卫平过宇文氏内乱,收拾过东柔然和段部骚扰边境的散兵。但随着四方安定,帝国军队大成、兵权收归皇帝手中,朱雀卫隐身幕后,十余年再未动过了。
元瑛幼时听他们的传说,以为早已鸟尽弓藏。但到了平城亲眼见到,他才知这支铁军从没松懈过半天。
现在高景来了,死里逃生一趟,从肃州杀出重围,檄文已经遍布四海……元瑛知道他来这儿是为了寻求铁卫首领冉云央的支持。
可他心中所写已经得到的调动凭据是真是假?
元瑛不知道。
当天黄昏,一支只有数千人的队伍抵达平城西侧。
大内暗卫回报的时候高景正在拧自己衣服下摆的水,艨艟急行,最后几天碰上雨水天气大河涨潮,所有人都狼狈不堪。但过去一年高景大约已经丢尽了这辈子的面子存货,再遇到何种崩溃现场都能安之若素。
那暗卫道:“陛下,前方有车马来接,属下前去交涉后发现是驸马亲至,您看……?”
高景莫名有点慌地看向贺兰明月,那人正和李却霜凑在一起说着什么没在意前方回报,他一招手让暗卫附耳过来,低声道:“你快去叫元大人就此打道回府,让侍从与护卫接朕就行,他别来。”
暗卫不解其意:“这……驸马方才还让属下带话,他惦记陛下一路辛苦,又在水上湿冷,专程给陛下拿了暖身的姜汤,要留下么?”
高景不耐烦地挥挥手:“不喝。让他回去公主府邸,就当没来过。”
暗卫仍有些没明白但见高景那样只得从命,又快马离开。
人方才走了,高景一扭头对上阿芒揶揄神情,刚还觉得不会更丢脸这时面子又有些挂不住,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这不是怕……”
“行了行了奴婢都知道!”阿芒笑着帮高景往新借来的马车边沿坐,体贴道,“陛下您同那位大人的话,奴婢可一个字没听见。”
“没大没小的!”高景笑骂。
他话音前脚落下,贺兰明月后脚朝两人走来。
贺兰握着那把剑环顾一周没见到任何可疑之处:“元瑛和他麾下接你的人是不是快到了?看着挺邋遢,要换身衣裳么?”
高景由阿芒搀扶着坐好,身上潮意仍在弄得他很不舒服,但见周遭普遍都是如此,贺兰明月的靴子恐怕也能倒出水来,摇了摇手:“不必,旁人都是从船舱出来的,额外照顾我可能不太妥当。”
贺兰明月一笑:“也不怕你那姐夫见到心疼?”
他惯常阴阳怪气几句,高景恰到好处一耳聋,装没听见似的抬手揉了把眼睛:“就快入夜,明月哥哥,咱们快些行军吧。”
高景眼睛不好,不知贺兰明月怎么想的,但这对他而言几乎百试不爽。果然,贺兰听了这话轻声一叹,转头去让整军出发了。
阿芒驾车带他往前走,隐约看见前方平城卫后余光一瞥贺兰明月,道:“陛下,奴婢大胆说一句,您先恕奴婢的罪。”
“姐姐也不是只说了一句了,请吧。”
“奴婢刚想起了件事儿,您当时折腾出的篓子不止明月心上一道伤,还有……”高景闻言侧脸蓦地绷紧,阿芒便点到为止,“到了平城,这一看便知的事……迟早要解决的。您先想想如何对明月说吧,出肃州后他才对您有点好脸色,别又——”
阿芒说的高景何曾不知道呢?
他满身疲倦,死里逃生数次奔走的一年后,真是全然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高思婵于他不过是阴差阳错的一个寄托,但活生生的一条人命摆在那儿岂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
他转过头,贺兰明月骑在马上与唐非衣并行闲谈,说着说着便笑了,拿马鞭卷过唐非衣箭囊中的黑色羽箭拿在手里比划了一下。
察觉到高景视线,贺兰明月疑惑地一皱眉用口型问他:“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