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72)
“性格作祟,我上了沙场容易冲动,没经验时总把自己推入火坑里。南征北战,大帅救过我四次,第三回 时他替我挨了一道冷箭,差点没醒过来。”李辞渊说着,眼中有光闪动,恍惚间又回到当年,“我那时就发誓,如果他能过了这一趟,我以后给他当牛做马,这条命都是他的!”
贺兰明月心里想:可你又是如何落到这地步呢?
他眼神躲闪,李辞渊似有所感,摸着飞霜的翎羽叹了口气:“碎叶、柔然、南楚……南楚是我最后一次随他出征,我们大获全胜,还生擒了敌方的大将罗敬屏。我觉得应该把人就地杀了,三哥说不如留着做谈判的筹码。”
贺兰明月问:“三哥是谁?”
“我们四个副将按年龄大小称兄道弟,三哥是平南将军梅恭。”李辞渊提到这人时眉心紧皱,平复了心绪后才继续,“大帅没听我的,将人留下了。我愤愤不平,夜里闯入了大帅的营帐要他给个说法,我们争执不下,他朝我发了火,次日便叫我带着人先回银州,不必到都城复命了。”
“你就这么走了吗?”
李辞渊点头:“我那时也年轻气盛,当下就领了一队人先行自崖关离开。行至半路便听说罗敬屏离奇死亡,但具体不知道细节,只想着以后再问大帅,就继续行军。”
罗敬屏,崖关,密信。
上元节时高景与皇帝的谈话他听了半截,对这些事有所了解。听皇帝的意思,这罗敬屏死后便从尸体上搜出了贺兰茂佳与南楚勾结的密信,紧接着一切就像是被掀翻的棋盘,全部都乱了。
陇西王欲回京,刚动身后西军便有人带头围城造反,两边激战,随即中军从洛阳杀到崖关,等偃旗息鼓时谋反已是板上钉钉。
贺兰明月面色微沉,把这些事捡重点同李辞渊说完了,轻声道:“其中定然有鬼。”
他以为李辞渊听了会意外,甚至会踢翻凳子之类的反应激烈,哪知他咬了咬牙,恶狠狠道:“我就知道!我猜到了……那人不坏好心!”
“谁?”
“梅恭!”李辞渊几乎捏碎了粗瓷茶杯,“急行军走到夏州,突然传来了大帅入狱的消息。我那时都傻了,全不知道什么情形,但也反应过来应当先回去将王妃与……与你安顿了,待到大帅没事再从长计议,结果他……他居然想法子毁了一切!”
贺兰明月一愣:“他拦着你?”
当日情形如同一刀一刀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李辞渊恨道:“不,没那么简单。他有个亲信是同我一起回银州的,我去请王妃离开,他却说梅三哥传话只是一些误会。”
贺兰惊道:“我娘就这么信了?”
“王妃一向相信梅恭胜过我。”李辞渊说到此,有些不忿,“何况梅恭那亲信巧言令色,三两句哄得她越发觉得不可能出什么大事。在那亲信斡旋下,梅恭来信一封,说为防万一请王妃带着家眷按计划前往洛阳。”
“结果……”
“刚一入玉门关,立刻就有人传陛下旨意,说大帅谋反,要扣押家人……”李辞渊握紧了拳,“我不好与朝廷命官起冲突,突然想起大帅临行前要我回夏州的意思,他是知道自己也许会出事,要我先行一步回来保住你们!但还是……迟了,那官员说我不是贺兰家的人,不必押解,我便跟着去了洛阳想向大帅请罪,却仍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言至此,连飞霜都发出一声悲切的哀鸣。
李辞渊抬起头,面色平缓:“抵达洛阳后我立刻想办法进去刑部大狱,后又说大帅被扣押去了大理寺,在皇宫边上守卫森严,我一时无法进入。七日后,大帅在狱中自尽,狗皇帝随即下旨诛贺兰氏三族。”
他说得咬牙切齿,贺兰明月小声道:“有人……把我带走的。”
“我那时连劫法场都想到了,可却不知大帅竟然——”李辞渊呜咽着,竟不像个久经沙场的铁血军人,“我没用,对不起他的信任!”
贺兰明月问:“所以你就回了银州?”
“大帅自尽后不久,西军分为了两队人马,其一归顺朝廷并入中军,其二四散各地。朝廷下了通缉令,五品以上将领逃脱被抓获后格杀勿论。”李辞渊道,“前十年我在洛阳周围东躲西藏,打听你的消息,山穷水尽了,实在杳无音讯只得回到了银州——除了这儿,我不知还能去哪里。”
“……”
“这其中必然另有隐情,我自身难保,唯有等待。”李辞渊说到此,像卸下了极为沉重的担子,“还好,我等来了你。”
纵使他再不想与世争斗,听了李辞渊这一番话也发现当中诸多疑点。贺兰明月没靠着背负仇恨前行,但他却和李辞渊一样放不下。
有冤屈就一定能洗白吗?
贺兰明月怀疑着,又想:可如果我都不去做这些,又怎能知道真相?
出走洛城时的心灰意冷仿佛被一把火重新点燃,但理智尚存,贺兰明月道:“这些我都明白,但仍不能急于一时。”
李辞渊不问原因,站起身来:“饭菜该做好了,走吧,等吃饱喝足休息完毕,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再好好同四叔聊。”
贺兰明月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突然眼睛一酸。
他不受控地扑过去,猛地从背后抱住李辞渊,接着额头抵在他肩膀上无声无息地哭了。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李辞渊也意外无比,而他反应了一瞬,反手轻柔地安抚贺兰明月,笑了笑:“哭什么呢?”
“我……”贺兰明月的悲伤只持续了片刻,这会儿他觉出难堪也说不出什么想念父母的煽情话,却仍不愿放手,哀哀喊了一声,“四叔。”
以为在世上再无亲人,又绝处逢生似的遇见了昔年的西军旧将。往事的来龙去脉突然有迹可循,贺兰明月不知怎么办,胸口快被酸楚与委屈撑到极致,好像他从此得到的不仅是一个落脚处,还有久违的亲情。
离开洛阳时他朦胧地想回家,等到了银州,见着了李辞渊,这才真正算到了家。
可惜李辞渊一个糙汉,自己情绪过去后搞不懂他突如其来的眼泪。
于是李辞渊拿脚踹他一下:“差不多得了啊你,这么大人了,比我还高,哭哭啼啼什么毛病?”
贺兰明月被他这句话说得不好意思,连忙松手放开,抹了把脸上的泪痕。李辞渊打量眼前身形修长的青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帅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饭是段六嫂做的,因为有新客人多了两个肉菜。
民兵里相熟些的人捧上塞北自酿的烈酒,谢碧第一次喝这种,三两杯下去就不省人事了,贺兰明月比他好一些,但也耐不住头昏脑涨地轻飘飘。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
待到散席了,其他人该值夜的值夜,该休息的休息,饭厅里只余下李辞渊与贺兰明月相对而坐,面前放一碟花生与一坛酒。
夜色凉如水,贺兰明月就着醉意把近二十年来的经历统统倒出来。
豫王府、摇光阁、文思殿在他的描述里这才逐渐远了,他略过自己与高景的一段故事,其余如何进宫,又是怎么被皇帝发现后差点死了的来龙去脉,贺兰明月痛快地说到最后都有点意识模糊。
就像梦一样,那些事与他无关了。
但若还要追寻西军的冤案,就不会真的与他无关。
何况他放得下那个人么?
贺兰明月恍惚了。
李辞渊喝得多但一点没有要醉的迹象,此刻就着海碗痛饮一口,把空掉的酒坛砸在地上怒骂道:“狗皇帝他妈的真不是东西!他那儿子也混账!”
“也,也不能这么说……”贺兰明月扶着额角,醉得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喃喃道,“骂陛下不厚道就罢了,不关小景的事。我是真的恨他……恨他无情,我也是自作自受鬼迷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