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73)
他许久未想高景,这时喝得醉了反而如同推开一道尘封的门,那些记忆里的碎片光怪陆离地袭来,将他重又扰乱了。
有些话极力压抑太久,一旦有了裂缝便如同千里之堤崩溃,贺兰明月脱口而出:“我鬼迷心窍,喜欢他……我不该喜欢他……”
李辞渊一愣:“唔,怎么,你还搞上公主了?”
听不太清,贺兰明月鼻音浓重地“嗯”了声,李辞渊心下大骇,暗道:该说不愧是大帅的儿子,若身在囹圄也能活得自在随性我便放心了,可见他这模样实在像被伤透了心……也对,皇城中哪会有真情相托呢?
如此想着,再看向贺兰明月抱着酒杯趴在桌上的模样,李辞渊心疼道:“罢了,公主有什么稀罕的,回头四叔替你寻个好姑娘去!”
贺兰明月没理他,口齿不清地继续道:“不,不……我知道他不好,他是个小混蛋,利用我,骗我……最后还要杀我,拿剑……那是给了我的剑——”
他越说越悲愤,头昏脑涨地睡了过去。
贺兰看不见李辞渊的眼神深沉,只听得对方好似叹了口气:“痴儿。”大掌抚上贺兰明月的头发不轻不重揉了两下。
“等你睡醒,四叔领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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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固定一段时间隔天一更,过年可能会停几天,人不在电脑边。
特别说明:文中地名大致方位与现实有关系但经不起推敲
第46章 三江雪浪挽天河(四)
长途跋涉后蓦然松懈,翌日贺兰明月从宿醉中醒来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他呻吟一声,捂着剧痛的头坐起身。盖的棉被是旧的,房内一股木头与泥土混杂的气息却让他觉得熟悉极了。
贺兰明月怔怔地坐在床头愣怔着,他好似做了个非常长的美梦,这在长达半年多提心吊胆的流亡生活中太少见,可他却记不得梦的内容。只有依稀印象,留着满天星辰与万家灯火,好似有人在说话,他全没听见。
“哟,你醒啦?”李辞渊直接破门而入,叉腰环顾一周,吐掉了嘴里叼着的草芽,“你别嫌这地方小,咱们这儿条件有限——昨天你喝多了。”
贺兰明月穿鞋下榻,脚步都不太稳:“我知道,是四叔送我来房里的吗?”
李辞渊乐不可支:“软绵绵那样子一看就是从前没喝过酒,别谢我,应该的啊。喏,那边儿水是段嫂专程替你打来洗漱收拾,免得你不习惯。”
贺兰明月说了句“好”,简单地整理了下仪容,用一条最普通的灰色带子束发。他边动作边问:“四叔,如今银州百姓靠什么活?”
“塞北夏日短,只能种点糜子和高粱,好在出银州城外不远有河谷可以放牧。”李辞渊斜靠在门边揣着手回忆,“商路么……差不多快没人来了,但一年总有那么四五趟货物要运往西域。怎么,感兴趣了?”
贺兰明月洗了手:“我只是在想怎么过。”
李辞渊好奇道:“你不先准备替大帅报仇吗?”
“那个不急。”贺兰明月道,“四叔记得我那位故人?她人在洛阳,而且短期内不会离开。她说若有要事发生会设法通知到银州,我相信对于父亲的事她会上心。咱们等她消息吧,何况在这之前我得先保证自己不饿死。”
李辞渊笑了,干脆道:“别说那么凄惨,只要四叔能得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你的!”
贺兰明月深深看他一眼:“四叔,你在这儿多年了,也见过它从前模样,就没想过改变银州要死不活的现状吗?”
李辞渊愣住了。
与他南征北战、什么苦都吃过不同,贺兰明月被囚禁在王府的那十年虽然辛苦,却一直在怀念着记忆里的家乡,而今他回来了故乡却不复存在,就像寄托也突然消失,这对他的打击并不比任何一个挫折要小。
他现在做不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但至少,他想把银州变回那个黄沙中的桃源。
李辞渊显然有所感悟,他沉吟片刻:“那你是什么意思?”
“昨天进城时我看了一圈,其实并不算无可救药。方才你也说了,既可以种植作物又能够牧马牧羊,可见银州没有烂到骨子里。”贺兰明月掰着手指数道,“而银州之患主要有两个,第一,人口流失,剩下的老弱妇孺不事耕作,其二,饮水全靠那条小河补给。”
短短两日竟有如此见地,李辞渊刮目相看:“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其实是高景教他的,那些日子高景让他念奏章,他有不解之处便立刻问出来,虽免不了被高景冷嘲热讽几句,到底还是都解释过。
若非最后拔剑相向了,高景于他确实是生命中难以忽视的温暖。
读书识字,研习四海之奥妙,民生之往来,这些事对曾经的贺兰明月而言根本无法想象。刚开始他只抱着一腔委屈与不甘在努力,待到离开洛阳,能从毫厘发现深刻,始知这些经历对他而言有多宝贵。
贺兰明月笑笑,最终道:“我在洛阳学了不少东西,这些……算是耳濡目染吧。”
李辞渊没有多问,抱着贺兰的肩膀往外拉:“那你说想要解决应当如何?——走,四叔带你去个地方。”
贺兰明月不推辞他的好意,继续道:“人口问题倒好解决,你我能成事,出去了的那些人自然会回来成为依附。不过河水听天由命,更为棘手。倘若银州城乃至附近几座城池的饮水得以解决,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瞥过街头挑着水的老人,李辞渊跑过去接了他的扁担,和贺兰明月一道朝老人家中走去,听贺兰明月道:“中原各地都是掘井取水,为何银州没有水井?”
李辞渊还未回答,那老人叹了口气:“小伙子,你初来乍到的不清楚情况,咱们这儿哪里是没有水井,是全都枯啦!”
贺兰愣道:“怎么会这样?”
老人摇头晃脑:“原本是有水井的,就在那王府外头的巷子里么!后来人都没啦,慢慢有一天,水井也再也打不出泉水来,他们都说……说是报应啊!”
“报应?”
“陇西王坐镇西北时,西军纪律严明,帮扶百姓,他们积了德,银州城也人丁兴旺,往来商贾络绎不绝。待到陇西王冤死,那些官员还要镇压百姓,不准大家说任何一个字,官兵懈怠值守,任由柔然蛮夷前来敲诈勒索,慢慢地人也没了,井也枯了——都是报应,我们不帮着陇西王,天也不帮我们喽!”
他唉声叹气,李辞渊安慰了两句,唯有贺兰明月一言不发。
这些话他听在耳里,除了难受,更多的是心惊胆战。
皇帝是真把西军和贺兰氏当成心头大患的,否则依照贺兰茂佳治军之严,若没有谋反这一出,到时候得了民心……
征战四海的常胜将军,守护边塞的陇西王爷,这名声待到从西北一带传入中原,谁还记得龙椅上的人姓高呢?
距离道武帝得了半壁江山也不过七八十年,却足够平民忘记战乱了。
所以贺兰氏湮灭,安于享乐的宇文氏还挂着临海王的名头在淄城作威作福。贺兰明月突然想通这一层,对皇帝又添了一分恨意。
待帮那老人挑水回家,贺兰明月都没再说话。
“这天真热。”李辞渊擦了把汗,嘟嘟囔囔地抱怨。
贺兰明月“嗯”一声,权当附和他。
两人顺着官道走了一段李辞渊才发觉他不正常的沉默,问道:“怎么了小明月,从刚开始你就跟嘴被缝上了似的,不舒服?”
贺兰摇摇头:“我只是觉得……百姓未免把父亲神化得过头了。”
李辞渊不高兴了:“大帅本就是个英雄,这是他的封地,他爱护百姓,百姓自然也拥戴他。你有没听过那句话,‘失陇西,损良将,黑水枯,白花凋。”
“洛阳没有人这么传。”贺兰明月想了想又道,“什么叫‘黑水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