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147)
陌生名字与陆怡嘶哑得如同刀刮过生锈铁片的声音都让贺兰明月情不自禁地背后一阵发麻,他来不及想“朗朗”是谁,听高景道:“为什么?”
“他昨日说……想死。”陆怡说出死字时难以言喻地哽住了,他好似很久没有说过话,需要长时间才能组织好语言字句,“听闻驻军已经到了城外,他说,被救出去也半死不活就不必再费时费力。”
“……王叔这是什么话。”
“早晨宫里的人端了酒来,不是给我的,只给他。我叫他别喝,那些人也未必真的希望他死,酒都端不稳撒了大半。他却极高兴,道这是他的‘解脱’,但死在鬼狱里终究不甘心。”
门口背对着他们的林商听了这话突兀接口道:“然后属下便带人赶到了,王爷那杯毒酒咽不下去,可还是有影响。”
高景沉痛地单手捂住了脸,一时竟然无言。
陆怡轻声道:“陛下,可不可以……如果朗朗能醒来,按到时候的意思,若他不想治就不治了。”
高景诧异:“不治?”
窗外一抹绯红的云霞停驻枝头,贺兰明月扭头多看一眼,听到陆怡声音温柔地说:“无论他能不能醒来,我都想带他走。到那时我们离开洛阳,他不姓高,不做皇族,不用背负,就只当我的朗朗了。”
黄雀欢唱着从窗棂跳跃几下,贺兰明月鼻尖嗅到一点若有似无的甜味。
再往远些的地方,含章殿那棵桂花树已经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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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发错了一章,为了排序和锁章问题先把今明两天的存稿发出来,所以明天不更了嗷,周六继续更二休一。
第90章 几孤风月变星霜(四)
永安二年七月,勤王军仅用三天便攻陷了洛阳城,铲除皇城的反抗势力。虽然其余地方还有小动作不断,也悉数在一年内被彻底平定。
两年前被废黜的孝昭帝复位,宣布改年号“归德”。
这场战乱在史书中尽管浓墨重彩,但也只是寥寥几笔便带过了。
当下,贺兰明月所能感悟的远多于那几行单薄文字。
他们从含章殿出来不久听到捷报,唐非衣亲自押送梅恭入城,如高泓所言,梅恭身边埋伏的是房淮与影卫队最精锐的力量,纵然是唐非衣也赢得并不轻松。她可能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刚把人犯交给贺兰明月便一头栽下马——困得快睡过去了。
安置好唐非衣,贺兰明月才有空去审问梅恭。
而这时已经天色蒙蒙亮。
刑部大狱并没有想象中的阴森,甚至十分干净。高景将这事全权交给他处理,诸事繁杂还来不及行封赏,但他是贺兰茂佳遗孤之事已经传遍了朝野。
所有人都把他当做了另一位“陇西王”。
唯一跟着他前来的人是李却霜,他原本该在驿馆中休息,听说后不依不饶地要跟着。想到此事与李辞渊有关,贺兰明月便同意了。
大狱的审讯间是单独的,一张案台隔断了前后空间。
梅恭手脚都上了枷锁,垂着头跪着。贺兰明月有意让旁边的狱卒和人犯走,又想这实在没什么好避人,把衣袖往上扎了一圈后坐在案台前那把椅子上。
“原来这就是平南将军。”他开口,是自己都惊讶的尖酸刻薄。
或许对梅恭,贺兰明月再大度也做不到心平气和。
那人年逾五十,因为早年征战身体康健,可又由于多年躲避须发花白,过早地显露出老态。贺兰明月记得他在父亲四个副将中排名第三,年岁仅比李辞渊大,时间的痕迹留在他的脸上,梅恭抬起头时,连眼珠都是浑浊的。
他看见贺兰明月表情一点也不惊异,反而笑了:“大帅的儿子啊……长得真像他。”
贺兰明月听过无数次类似的表达,惟独这次觉得刺耳。
再懒得与梅恭多言,贺兰提醒狱卒注意记录后开门见山道:“西军从崖关起兵谋反时,是你在背后煽动?”
“……不是。”梅恭嗫嚅道,“我只让大帅自己想清楚,西军是全国乃至整片南北江山最精锐的不对,这时若起兵反宁,可以与南楚联合攻打洛阳。罗敬屏也在军中,他可以调动南楚沿江一带的防线……洛阳可破。”
“目的是什么?”
“目的?让高沛下台啊!”梅恭半疯半傻地笑。
贺兰明月不为所动:“先帝下了台,然后皇子年纪尚小便由豫王继承皇位,是个不错的主意。但你们可曾想过这是勾结外敌?”
梅恭哈哈大笑:“当然、当然想过!所以罗敬屏不能留,南楚也必须推出去……在抵达崖关之后我就约罗敬屏密谈,南楚大将军真当王爷要和他合作,满心欢喜被我骗到了驻军远处——我就把他杀了,塞入那封密信让所有人以为是大帅和他密谋!”
“因为死人不会说话。”贺兰明月重复这句,咬牙切齿。
梅恭满意道:“是啊,高沛见了那封信果然勃然大怒。这时大帅百口莫辩,就要只身回京城向高沛解释……哎,少帅,你说他为什么对高沛如此忠心?”
“什么?”
“我听说,你和现在那小皇帝关系匪浅,出而同车,卧则同榻……哈哈!你在此道上亦是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啦!”
贺兰明月当然知道他有意激怒自己,不会受这么浅薄的挑拨:“是么?”
梅恭顿时充满挫败,恶狠狠道:“高沛罪有应得!”
可惜贺兰明月对先帝的事毫不在意,径直道:“所以父亲孤身出崖关后,你紧跟着鼓动其余将士起兵营造出他谋反假相——我很好奇,你就三寸不烂之舌到底怎么说动了剩下两位资历比你老的副官?”
“他们?”梅恭轻蔑道,“他们不过是大帅跟前的狗,只会带兵和听话压根儿没有自己的想法!大帅一向信任我和李辞渊更多,而李四性格冲动极易打发。我不过略施小计,他便和大帅吵了一架被迫带兵回到夏州,他不在军中,西军便是我说了算!”
听到此,身后的李却霜握紧了拳头:“你放屁!”
贺兰明月低声说霜儿安静,却对梅恭的得意置若罔闻,道:“西军是你掌中之物,你的亲信甚至混入李辞渊的编队回到夏州伺机行动,有这回事吗?”
梅恭愣了愣,冷哼一声:“你说王妃?无智的女人……”
“那就是有这回事。”贺兰明月打断他,拧了把眉心,“你为什么会在各处埋下钉子?是谁指使你的?”
这问题一针见血,连旁边的记录官员都笔尖微顿,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望向贺兰明月。
梅恭大约知道自己是死罪,哪怕侥幸捡回一条命有人也不会放过他,反而什么话都敢说了。他往后一仰,脊背抵在囚室粗壮的铁链上:
“你觉得还有谁?自然是豫王。”
“从何时开始?”
“这我得好好想想……”
“李辞渊曾告诉我,豫王表面对贺兰茂佳坦诚‘西军中没有他的人’,还主动要求避嫌。而你既然受他指示又在西军多年,是豫王说谎,还是李辞渊记错了?”
梅恭听罢突然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你知道什么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吗?我当然听大帅的,不过偶尔也听一听豫王的话……是了,是了,我记起来了,建元十年高沛刚刚亲政我入的西军,因为在对柔然一役中献计歼敌万人立了战功被破格提拔为副将……”
“然后高泓找到了你?”
“你很奇怪?”
贺兰问:“为什么是你?”
梅恭道:“因为我没有那么多的使命和理想。我入西军为了荣华富贵,在阵前不像李辞渊出生入死非要和对方同归于尽!”
这话狠狠地击中了贺兰,他眼角**片刻:“别说无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