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80)
贺兰道:“这么说,你很信任豫王。”
“并非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我当年所见就是这样,他没有使过任何手段,甚至连朝政也不关心。”李辞渊见他眼神,按住他肩膀道,“明月,四叔知道你在他那儿受了委屈,或许人心会变……但我断不可能在大帅的事上欺瞒你!”
贺兰明月不服道:“那现在呢?说不定变了呢?我看徐将军的意思,陛下驾崩,豫王那边动作多得很。”
李辞渊道:“高氏自己明争暗斗,与大帅当年有关系吗?”
明月摇摇头:“我还是觉得太过蹊跷。不仅是从前,现在也很奇怪……为何梅恭之前不现身,如今皇帝驾崩就立刻出现?”
李辞渊被问倒,皱着眉,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他们这些年少有提到当年之事,随着银州渐渐安稳,洛阳的消息匮乏,再加上李却霜的到来让他有了牵挂,一时间连李辞渊也暂时忘记血海深仇。可现在提起,沉重的气氛又蔓延开了。
梅恭是当年西军的内鬼,只要抓到他一定能问出来前因后果。可贺兰明月绝不能亲自去豫州,万一被发现,就算徐辛肯帮他……
他和高泓还有心结未解开,孤身一人涉险恐怕羊入虎口。
“等等。”贺兰明月灵光乍现,“我可以……试着联系陆怡,他或许并没有一同就藩,说不定就留在了洛阳。”
李辞渊疑惑道:“陆怡?就是你说的影卫队长,他不该是豫王的狗么?”
贺兰明月已经陷入沉思:“他另有……他和稷王关系匪浅,何况又欠我一份人情……我有法子了,谢碧上回不是托人带了年货回去么,既然现在都无事发生,说明洛阳并没有人盯着……”
“你要送信回京城?”李辞渊忙道,“会不会有危险?”
“让谢碧帮忙先找秦大夫,他有自己的门路。何况他儿子在做官,只要打听到豫王府中还有没有人就行了!我这就去——”
李辞渊喊:“可你就不怕被小皇帝知道了一路追过来吗?”
贺兰明月来不及回答跑着出门,他听见李辞渊的话,只有一瞬间迟疑。他说不清自己这个举动为了什么,单纯想找到梅恭?想联系陆怡?
还是想告诉高景……他活着?
这夜,塞北的雪停了,翌日暖阳高照,几乎有了一点春意。
谢碧按贺兰明月的意思把消息隐藏在一箱货物里,托人带往洛阳。他用的当年暗号,只要送去豫王府,陆怡在的话就一定能认出来他的意思,找不到也没关系,高泓不在,只肖说送错了就能蒙混过关。
货物往东而去,二月很快过完了,三月一到,贺兰明月没有等来秦大夫的回音,反而被另一个消息迎头重击,险些旧伤复发:
高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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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隔天更,特殊情况请假
第50章 玉门山嶂几千重(三)
高景死了的消息不从任何地方来,是他自己听见的。正因为毫无防备,贺兰明月始终觉得太过虚假,难以接受。
那天是个普通的晴日,塞北终于有了回春的迹象,贺兰明月要出门时被困在屋里一天一夜的飞霜朝他扑过来,勾住衣服不走。贺兰明月别无他法,只得带飞霜出门走走。在街上,他与茶摊老伯、布庄掌柜的女儿打过招呼,被街口王铁匠的儿子拦下要摸飞霜的翎羽,一切都显得和平常无异。
驿站设在银州城入口处,经过数年,陇右都督府派遣了几个信使与小官前来,方便他们日常通讯。贺兰明月刚抵达时没人看见他,只听见内中的小官和驿使聊天:
“前两年南楚归顺,我还道天下一统终于要和平了,哪知这才多久,又打起来!”
脚步一顿,正要开口的询问被贺兰自行咽下,他不动声色地立在门边开始听。飞霜不耐烦了,翅膀敲打着他的头,贺兰瞪了它一眼。
小官帮着驿使卸货,擦了把汗道:“怎么又打起来了?”
“听说是换了皇帝啦!那位豫王带着好几万人围了洛阳城,把小皇帝赶下了台……看来看去还是咱们小地方好,没啥纷争。”
“哎?可他们不是叔侄么?”
“叔侄怎么了?前朝连亲父子亲兄弟都有自相残杀的!”驿使叹了口气往外走,“要我说那王爷可真够狠,也不留人家一命,直接就杀了……过不了多久,新皇登基的诏书就要发到这边儿来了,你们也多注意点儿——”
他走到门口,多看了贺兰明月一眼,只觉得这人脸色发青,嘴唇也没有血色,看上去有股病态,朝内中道:“有人来了,出来招呼着,我先走了啊!”
小官连声答应,看见在门口靠着的贺兰明月,一愣:“这不是镖局的二当家么,又来问消息?我刚已经帮您瞧过了,今儿也没有!”
贺兰明月不作声,他用力抓住门框支撑着自己,牙齿有点打颤,仿佛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如堕冰窟手脚冰凉。
小官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哎,二当家,您没事儿吧?”看一眼他抓着的地方,慌慌张张想掰开他的手,“要没事儿就赶紧放开,您快把我们驿馆的门框拆了都……”他抓着贺兰明月一根手指,正想办法,对方猛地松了力道。
他身形不稳地朝外走,踏下台阶时没站稳摔得半跪在地。肩上飞霜张开翅膀维持平衡,未果后轻鸣一声轻身飞起,在贺兰周围盘旋着。
小官正要去扶他,贺兰明月自己又跌跌撞撞地爬起来,顺着街朝前走。飞霜重新落在他肩上,贺兰明月抬手抱住了它。
只是那挺拔的身影突然变得狼狈而佝偻,叫人看了都难过。
“莫名其妙……”小官嘟囔了一句,自顾自地回到驿馆中开始收拾。
走在街上,飞霜不满意他一深一浅的步伐,啾啾叫了两声,贺兰明月低下头,看见自己那一跤摔破了裤管,膝盖处渗出血丝。
可他一点也没觉得疼,也毫无感知,只剩下麻木。
“换了皇帝”“把他赶下了台”“直接就杀了”“新皇登基诏书”……
这些词句像第一次听那么陌生,贺兰明月视野里仿佛突然一片空白,任凭有万千思绪此刻也全被锈住了,走路只靠本能前行。手也不是手,腿也不是腿,整个人都不属于自己,他的魂魄在飘着,俯瞰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飞霜一声鸣叫,贺兰明月脑海中响起重物落地时的沉闷声音,紧接着前额磕到了哪里,他往右拐,又撞上一辆路边摊。
小摊贩说话,嘴唇一张一合,像鱼的动作。他站起身,木然地揉了揉前额,摸到一片破了皮的地方,手指的血痕也没让他回神。
他也成了一条鱼,湖水全部沸腾,他无处可去,无处可逃。
“直接就杀了”……
意思是,高景死了吗?
高景也会死吗?他不是一直独善其身、心思莫测?他不是帝王无情,八风不动?他不是为了一个东宫之位用任何人与物都能去交换?
他不是……机关算尽,未雨绸缪,对所有事都尽在掌握吗?
他怎么会死呢?
贺兰明月腿一软跪倒在街边,他双手撑着地面,视野里一片黄土渐渐地模糊,接着是落雨时那样,出现几个小小的濡湿的坑。眼泪来得措手不及,贺兰抹了把脸,感觉飞霜停在自己背上扑扇翅膀。
刚被他险些赚翻摊车的小贩凑过来:“哎,这位少年郎,你没事吧,怎么哭了?”
贺兰明月仰起头,对方递过来一张虽然简陋却很干净的手帕,他不好意思接,别过头哑声道:“我没事,多谢这位阿叔……”
“擦擦吧。”小贩宽容地冲他笑,“日子还得过,往前看,想开点儿,啊?”
他很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可喉咙却被堵住了。贺兰明月接过帕子潦草地一擦脸,粗糙质地刮得有点痛,却让他适时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