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120)
徐辛赞他一句,又道:“这写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檄文中写豫王高泓包藏祸心,先有谋害英烈贺兰一族,后有扰乱朝纲处处逾越,尽管没有提到证据,数句发问无疑直指高泓软肋——
出使而举兵,是否有勾结敌国之嫌?
大胜而和谈,是否有割地媚外之意?
软禁亲弟,残害忠良,罔顾人伦,滥杀无辜,每一条都是人神共嫉的大罪。如今皇帝尚在,却更换了年号宣布废去皇太子乃至于褫夺帝号,西军贺兰氏旧部不忿,起兵于平城,天下勤王者众,必将共伐之。
不是废帝的口吻,却处处透着高景的风格,徐辛安静看完没有任何表情,问陆怡道:“既然你都发现,高泓他知道了么?”
“满城都是,在军中也有引起了轰动。陛下早于属下看见,令梅恭率领禁卫人马前去平乱了。”
“军中……?”徐辛想了想,笑出来,“将军当年威望颇高,这……我还真低看了高景,以为他只消领人杀回洛阳。看来他记仇得很,非要让我们的陛下陷入众叛亲离之地。陆怡,你帮我个忙。”
“您说。”
“昔年伺候高泓母妃的几个老宫人在先帝登基后就被发配去了掖庭,现在青春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想必心里对他是有怨的。”徐辛想了想,“我听先帝还在时闲谈提起,这几人照顾年少的高泓,听他说过些……乱七八糟的话,不过无关紧要,先帝就按高泓的意思留着她们的命去受受罪。”
陆怡颔首:“属下明白了,稍后让信得过的人去把她们保出来。”
他身披夜色而去,徐辛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中已经平息的热血似乎又有了快沸腾的预兆,不知觉握紧了腰侧一枚玉佩。
玉佩不是稀罕物,材质也比不上如今所见。徐辛没对任何人提过来历,它陪她走过这么些年,从禁军里的一个小丫头到女卫营的副统领、并州军督、王妃……再到这个没多久恐怕就会坐到头的皇后。
第一次遇见贺兰茂佳那日,两人一番交手,徐辛紧张地听他对自己说话,目光不知看向何处就僵硬地不停躲闪。
贺兰茂佳发现她的目光,以为她是看中了自己腰间这块简单的玉牌,便笑了笑,解下来递给她:“既然一直在看想必是喜欢,送给小丫头当见面礼吧。”
她其实不是喜欢,只是没地方看就盯了很久而已。
但容不得徐辛辩解,贺兰茂佳便听了内宫传唤离开了,后来怎么提都突兀,就没再还给对方,直到现在。
玉佩材质温润,上刻绿竹,一如那天十里春风。
终不可谖。
徐辛回到北殿寝阁换了衣服,她好不容易整理好心绪要歇下时内侍来报:御驾至。
心脏猛地跳动一下,待到徐辛披衣觐见时她又重新戴上了假面,笑容得体,看见高泓坐在当中时关切道:“陛下这时还来?”
他们二人互相斗法但相敬如宾,彼此心里都有数,好歹维系着表面上的和平。此时见高泓面如土色,眼底一团休息不好生出的乌青,焦躁地在桌上叩击,徐辛也没有半点爽快,只觉得他自作自受而已。
人做多了亏心事夜里不好睡觉,就算得了天下又如何呢?
两人一站一坐,更漏长,周遭安静无比。过了许久,高泓抬起头望向徐辛,语气中含着一丝愠怒:“高景逃跑与高潜无关,是你放的?”
暗叹该来的总会来,徐辛笑了笑:“是妾。”
她承认得过分爽快让高泓的一干追问都似哑了火的炮竹强行憋住了,那表情想来不会太好看,听得徐辛继续道:“废帝被囚,你前往与柔然做交易后命鬼狱日夜看管,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让自己的人混进去。可若你回来见他不在恐怕要迁怒独孤太后与四殿下,于是只得让小景多受了点委屈。”
“你……”高泓皱起眉。
“等你回来,他还不曾吐露平城铁卫的兵符下落,你定继续留他的性命。”说到这时徐辛甚至好整以暇地理了理鬓边碎发,“铁卫守护旧都,意义非凡,一旦这支队伍造反不仅是金戈铁马,更意味着对你权威的绝对违逆……所以你不会轻易放弃的。”
高泓冷笑道:“可高景双腿已残,你要知道身有残疾者天纵英才也不得即位,这是道武皇帝留下来的祖训!”
徐辛一点儿也不怕他:“是啊,那就届时再说吧。”
“徐辛——!”
“陛下深夜来此,不就想知道臣妾是如何让高景全须全尾地离开鬼狱的么?”徐辛笑道,“说来还要谢谢陛下登位匆忙,才给了妾可乘之机。鬼狱尚且如此,鬼狱之外的六部、九卿、御史台、大理寺……死心塌地为你的,又有多少呢?”
“你胡说八道,朕岂非天命所归!?”
徐辛顿了顿,疑惑道:“天命?若说残害皇嗣、诬陷忠良就是天命,可先敬文皇帝没有选你这个长子,连母族贺兰氏都不曾支持你啊,陛下难道忘了吗?”
这一句直接触碰了他的逆鳞,登位至今各地隐隐有反对声音,今天那封檄文一出,未来的日子就像个烫手山芋。
高泓蓦地站起身:“来人!皇后疯了,把她关在北殿!”
左右内侍从门外现身就要入内,徐辛挥开他们,笑得愈发放肆:“哈哈!原来陛下也会害怕啊?我以为你不会怕呢!怎么,心虚……?”
“朕有什么可心虚!是你——”
“方才妾说自己盘算好了,可陛下又何尝不是呢?”徐辛突然安静下来,一双凤目中尽是沉静的注视,“同妾的婚事再到豫州演兵,一步一步的算计,把利益最大化。陛下不曾考虑过妾,为何还要指责我?”
问句一出,高泓本来要出走的背影突然停下,他做了个手势,要架住徐辛的内侍也不再动作。他缓缓回过头,面容被烛光映得有些不真实。
“我不曾考虑过你?”
算来还未到知天命之年,两鬓星星,一年前的意气风发消失殆尽了。
徐辛有些愣怔。
高泓缓缓道:“我不是不知你为了什么嫁给我,你是高沛的心腹、独孤氏的闺中密友,留在身边弊大于利,门客劝过……但我仍选了你。一来为并州兵权,虽落空但我不后悔;因着二来,我到底心里有过你。”
徐辛别过头,置若罔闻地笑了笑,苦不堪言。
“起先我以为你也……一样。”高泓抿唇,“事已至此无论结局,你我之间不仅立场相悖,看来确实没有缘分……徐大人,徐将军,当年你答应嫁我,难道就没半点动心吗?”
他问这问题并非要一个答案,话音刚落高泓便要拂袖而去,但刚踏出一步,身后女子轻轻叹息一声:“没有动心吗?”
“……”
“那日园林深处的回廊下,王爷一身苍蓝衣袍从春风中穿花拂柳而来,何其倜傥风流。妾非绝情之人,亲眼所见后当真不曾动心吗?”
“……”
“可也是那日,妾从北殿出来后便得知将军死在狱中。后来诸多探查下,得知王爷来皇宫之前难道不是刚从大理寺狱中离开么?妾视将军如兄如师,知遇之恩、倾慕之情没有报答分毫,就已天人永隔。王爷还要妾如何呢?”
言罢,在高泓的沉默后徐辛道:“不必你囚禁我,今日开始我便不出北殿——高泓,你沾了多少血,别再把自己说得那么清白!”
一声请回,身后殿门轰然关闭,玉阶之下,两排点着宫灯的侍从还在等候。高泓仰起头望向北殿外的苍茫夜色,万里无云月在中。
领头内侍大着胆子问:“陛下,回明堂歇息么?”
高泓略一思索,说了个地名。
后宫刚刚经历了一场异常激烈的冲突,或许天亮之后便会传遍紫微城的各个角落里,并延生出不同版本,满足所有对前朝“山雨欲来”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