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142)
“你真要听么?”高景反问,他没有否认,便道,“今日在那儿听他们讨论如何攻城我却心乱如麻,因为我其实……我私心一点都不想你记起来的。不是为自己开脱,那件事对你完全是……是耻辱,是痛苦,让我自己知道不好吗?那道伤……你不要记起来,只知道我对不起你就行!”
说到这儿又过分激动了,高景本就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此时让他去回忆那个雨夜无异于架在火上烤,或者将他凌迟。
贺兰明月道:“没关系,你就当讲故事。”
一句话短暂安抚了高景起伏的心绪,他默默地掩面半晌,长叹一口气:
“讲故事……四年前的初春,父皇占卜的那个关于江山稳固的预言就要应验了。他纵然明白陇西王是被陷害但仍一意孤行,之前留过他儿子一命,条件是不能出现在自己面前,现在人来了,自然要心狠除掉。我比父皇更早知道这件事,他也承认了。我让他不要往外说自己想与父皇商量,可我说话太单薄,父皇根本不会听。”
“我听说了。”贺兰明月嘲讽地笑笑,“很荒唐。”
“是啊,很荒唐。尤其是后来知道什么‘西山明月’就是一场骗局!但没有力量就没有话语权,哪怕皇子也一样。我想保护他的,比如下手时轻一点,然后告诉父皇人已经死了,让他出宫在洛阳哪个地方养伤。父皇身体不好,我监国掌权是迟早的事,届时再将人接回来……他说了他愿为我死,但我根本没想过他真的死了。”
“这事你没告诉过他。”贺兰明月突然笃定道。
高景诧异地看他一眼,喉头微动,没有反驳:“对啊,因为我做的决定从来不需要对别人解释什么,也没想到父皇会来。”
后面的事他回忆过千百遍,眼疾、鲜血、刀光都交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网把他压制得喘不过气,经年如此。
直到相见,高景才短暂地找回了“活着”的感觉。
高景最后说:“我根本不会杀人。”
他只字不提自己的腿伤,贺兰明月听到此,抿了抿唇道:“但你若说给他听过,指不定就是不一样的结果了。你就不后悔吗?”
“后悔?”高景抬眼,那两颗红痣也成了阳光与枫叶的颜色。
贺兰明月呼吸轻轻一滞。
眼前的人虽肢体残疾,但好似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那股昔年浮夸的、盛气凌人的美丽变成了深入骨髓的沉静,高景面上的神采飞扬很久都没出现过,他寡言,不独断,却没人会因此怠慢他一丝一毫。
到底是谁让他变成这样了呢?
高景说话声音一向不大,哪怕落魄都带着皇家的养尊处优,可他缓慢咀嚼过“后悔”二字后,神情突然激动了。
“后悔?”他紧紧地凝视贺兰明月,“什么叫后悔,后悔是理由吗?自己做错了事难不成说一句后悔就完了?如果可以这样我说一千次、一万次,我后悔了!我无时无刻没在后悔!——有用吗?他就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
“他也是人,是人就有爱恨,这种没有办法用言语抹平的事说再多都没用,所以我从来没指望自己道歉、认错、后悔就能挽回所有。”高景缓了口气,“我是后悔了,那又怎样呢,我能改变什么?”
“是吧。”贺兰说了一句,好像在赞同他。
高景似乎想站起来,但没人搀扶光靠自己无论如何动弹不得,他膝盖又开始疼了,只得放弃这个念头。
阳光正盛,他面前贺兰明月也十分耀眼。
“做错了不是谁都会原谅,想要的不一定都能得到,长好的伤口也会留疤。我可以用一辈子对他好,倾尽所有爱他——只要他愿意,江山我都能送给他。但我真的不知道他希望我怎么做。你也是他,你说呢?”
高景自言自语到现在,故事讲完了,话也道尽了。
他其实没要贺兰明月回应什么。
坐在石头上保持那姿势很久的青年眼中闪过一道清澈的光,似笑非笑地看向他。高景眼眶发胀,低头一揩眼角又是满手水痕。
不知道为什么哭,心里的委屈都快满出来了……的确只有一句,“我真的不知道他希望我怎么做”。
之前贺兰明月不告诉他,现在的贺兰明月还能明白答案吗?
贺兰明月收敛了笑意:“他要真爱你,就不会希望你抛弃自我。”
仿佛天光乍破。
高景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呆呆地反问一句“是吗”。可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了什么,脊背都绷紧了,不可思议地想开口但嘴唇颤抖不已。
贺兰明月站起身,从石块到高景身边只有一步远,他走过来时没有任何挣扎就像跨过了千山万水。
许诺未来永远比沉湎于过去更像赎罪,他想,高景还是明白了。
粗糙指腹擦过高景的眼睑,贺兰声音有笑意:“别哭了,我逗你玩儿呢。”
贺兰明月没事,所有该记得不该记得的他都门儿清,恐怕从此之后还要加上枫啸林里高景把自己说哭了的这一件。
高景都不知该先恼怒还是先喜极而泣,他一路绷着脸,却在回到军营后被哄了句“还生气吗”就立刻破功。贺兰明月勾住他的膝盖把人抱起来放在简单的榻上,没得到答案,只看见他笑眼盈盈的,凑上去亲了口高景的唇角。
“那宇文华怎么回事?”高景迎着他的亲吻,贺兰帮他脱那件到了大营就没换的外衫,单薄地推了贺兰明月一把,“先说清楚,别弄我。”
贺兰顿了顿道:“你再仔细想他说的话。”
高景何等聪明的人,此前关心则乱,眼下贺兰明月一点就透。他眼神一闪:“宇文华帮着你骗我?……好啊,这人胆大包天,居然敢欺君?!”
贺兰明月没法给他开脱,含糊地“嗯”了声。
高景顿时怒火找到了个发泄对象:“你是情有可原,那我还收拾不了他么?等着回了洛阳,看我不……哎,干什么——”
“方才还哭哭啼啼的,现在又要发落别人,怎么不怪我?”贺兰明月笑了。
高景道:“你做什么都对——唔……”
热烈的吻把他的话全部堵住,好一阵深吻后,贺兰明月才在他不稳的喘息里道:“我的主意,你别怪他了。”
“……行啊。”高景伸手去勾那枚耳环,“那你赔我。”
贺兰正埋在他颈间,闻言道:“赔什么?好话歹话都被你说尽了,小心眼儿还不准我报复一次么?”
高景“唔”了下:“……不准。”
声音又软又轻,更像撒娇,不若说这才是他真正全然放松的样子,没有眼泪和沉闷,什么话都可以往外说也没怕贺兰明月会不高兴。贺兰明月听了,深深以为这才是他喜欢的高景的样子,不会什么都推给他自己猜。
不准或者准,至少是个答案。
就像高景说“长好的伤口也会留疤”的时候,他听来内心震动,当即忍不住要爱他。
“迟了。”贺兰明月说,叼着他锁骨上一小块皮肉磨了磨牙。
难得温存,高景的角度能看见营帐的门帘漏进来一丝天光,外面的脚步声与交谈都听得清清楚楚,光天化日,俱是有些脸红。
更衣到中途,贺兰明月吻他一阵突然感觉到有所异样。他先一愣怔便揶揄道:“这还没入夜呢,陛下,不好吧?”
“之前连着两次都看不见你。”高景主动抱住他的脖子,一直望穿了那双灰眼睛,“我就要。”
“有人进来怎么办?”
“……”
“又要挖别人的眼睛?”贺兰明月说,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他居然也开始用这个逗高景看他窘迫了,“等以后吧。”
但高景不干,红着眼睛抱住他继续在下巴啃来啃去。那副吃不饱的样子取悦了贺兰明月,他低着头,说一句“小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