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100)
贺兰明月方向感不差,但久了也容易迷失。他从李辞渊处带走了飞霜,猎隼视力超群,从高空寻觅,一旦有了收获便即刻长啸。
贺兰明月吹了声口哨:“去,找白楹树!”
飞霜立即应声而出。
往西南走了半日,看似往回走的路线实则偏离银州城方向,贺兰明月视野中始终是一片白茫茫。他正想着是否放弃,忽然飞霜振翅高鸣三声,紧接着往右前方扑去。
贺兰明月精神一振,连忙调整马头,随飞霜的位置前行。
他刚出发时也问过自己为什么要对高景的事这样上心,想要追查父仇的真相这种理由最多骗过李辞渊,骗不过他的心。这些说辞确实是他的心病可也并不让他辗转难眠,能知道是最好,一直被蒙在鼓里,他也无所谓。
只是高景难道真就为了那句懵懂的承诺,似是而非的一声“喜欢”去做这些事吗?失落的星盘成了心照不宣的证据,上元节夜晚的文德门外,高景让他等,不是假的。
但贺兰明月,你为什么还在意他?
被他的眼泪骗了吗,还是奴性作祟,见不得他难过?
此前你发自内心对他好,结果发生何事就忘了吗?
贺兰明月想,那年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原来凝练,这世间情感到了最后真是既爱又恨,难以解脱的。他挣扎过,痛苦过,最后想通了仍逃不过那人一个温柔眼神。
他想,这次回去后或许愿意给高景唯一的机会,待到回去洛阳,不再需要欺骗他利用他的时候,向高景要一个答案。
至少那时不理论结果如何,他能心安理得同高景分道扬镳,从此你坐皇城,我往塞北,两不相欠了。
飞霜鸣叫唤回贺兰明月抽离的思绪,他往远处看,风雪暂歇后天光乍破,远处地平线上显露出一座城池——城门突兀,高大,像凭空出现,可又无比安心。
马蹄踏过的地方印着车辙与兽类脚印,贺兰明月专程观察过那痕迹,被雪覆盖后下面却是新的,好似不久前才有人驾车从这里经过。方向朝外,恐怕是出城的驼队,他略一思忖,翻身上马加快了速度。
城池近在咫尺,贺兰明月正欲上前,忽然飞霜猛扇双翅一声长啸,做出攻击姿态,贺兰明月浑身瞬间警惕了,握住剑的手指一动,白刃出鞘!
银色光点在视野中一晃而过,贺兰明月猛地勒马,接着本能侧身避开。
一支黑羽箭直直没入黄沙!
惊险过后,还未待松口气,第二箭又至!
攻势凌厉得贺兰明月躲闪不及,往后一翻松开马缰,整个人腾空跃下,那支箭从骏马头顶擦过,只见雪光一闪,飞霜往东北方疾驰过去。贺兰心怦怦跳,若方才不下马,必定会被一箭当胸穿破。
眼见飞霜已经认出箭手方向,贺兰明月心一横,复又上马驰骋而去。他手持燕山雪,几乎舞出了残影,数箭齐发,辗转腾挪间羽箭坠地,而他身上竟只有一点擦伤。
这几步奔走靠近了城门,黄土夯筑为基,经历风霜剥离显出沧桑痕迹,但不见守卫,城门紧闭着,上嵌的城名也看不真切了。
贺兰明月眉心微蹙,正欲喊话时,飞霜扑向城楼一个角落,他阻止不及,下一刻黑羽箭便从那处发出。飞霜躲过后,贺兰明月已到城下,它见主人安全才往高处一直飞出了弓箭射程,而城楼处一个气急败坏的黑影显出真容。
“若无这只臭鸟捣乱,你今日早死在我箭下!”
是个清脆的女声,贺兰明月一愣,难以置信方才数箭齐发的劲道出自女子之手,但也不敢小觑,仰头对上那城楼上的人,喊道:“孤身一人,姑娘不必如此严阵以待!”
那女子被他喊得越发恼怒,反手抽出一支羽箭架上弓弦,箭头直指贺兰明月,愤道:“谁给你的胆子在白城放肆!”
贺兰明月不知自己哪个字触了她的眉头,硬着头皮继续道:“姑娘,在下无意冒犯,只是偶然来此想入城讨口水喝。”
女子指尖绷紧,箭在弦上,却突然被一只手按住了小臂。
她扭过头见来人大骇,慌忙收起弓箭,把贺兰明月说与来者听,只是她声音清脆,又兼有习武之人绵长内劲,贺兰明月也听得清清楚楚:“郎君,这贼人好大的胆子,属下一箭而出居然还不知收敛,眼下还想入城,真是没个天高地厚!”
来者道:“放他入城。”
女子急急道:“可……可他是个男人啊!”
贺兰明月顿时疑窦丛生:被你唤“郎君”那人也是男子,为何对我便云泥之别?他没敢说出口,但见不久后城门果然应声而开。
那周北海说得不差,此处与银州类似都是小范围的武装来保一方平安,守城民兵的装备精良比起北宁官兵更加偏向柔然、碎叶的风格,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为抵御风雪面部只露出一双眼睛,可就是这眼睛让贺兰明月看出端倪。
民兵身材与寻常男子差不多高,但重重衣物下的骨架纤细,眼睫细长,流转间竟有柔波,不似男儿刚毅,自成一股飒爽的杀意。
难道她们都是女子吗?
这柳中城当真从外到内都充满了神秘,贺兰明月暗自腹诽着,站在城门下,迎面而来的是个黑色劲装的女子。
个头很高,比起民兵装束显得单薄一些,也没有戴面罩,清丽五官展露无疑:柳叶眉,樱桃口,肤白如雪。女子面无表情,眼神冷若冰霜,仿佛整个人都依托冰雪而生,单手提一把青龙刀,不怒自威。
贺兰明月几乎惊了,女子习武一般会选轻盈小巧的兵刃,她不仅以长刀作伴,还举重若轻?那长刀质地观之不凡,需要何等臂力才可挥洒自若?
心中有了判断,贺兰看向她的目光便崇敬起来。
城楼向内一侧低矮,顺台阶下来的正是朝他射箭的女子与被叫做“郎君”的男人。
那女子身材瘦小,背后一把沉甸甸的铁弓看着快与她一样高了,还配有箭囊,却并未压垮她的腰背,一双眼略带仇恨地望向贺兰;而男子身着中原常见圆领袍,外披皮毛大氅,腰间饰有玉佩,双手拢在大氅下,观之肩宽腰窄也是习武之人,可与两名女子一比居然略显柔弱。
贺兰明月四处环顾一周,再次肯定:城门一片只有眼前的公子是个男人。
他尚未琢磨清楚一切,那公子朝他抱了抱拳,斯斯文文道:“客人好功夫,竟能躲过时晴的箭。不知冒昧前来所为何事,怎么称呼?”
“在下贺归迟。”贺兰明月道,将燕山雪往后掩盖住,“路过贵宝地,想来……看看。”
男子笑了,往后退了一步,那持弓箭的女子时晴长弓一横挡在他和贺兰明月中间,警惕道:“此地可不太好路过,我劝阁下最好说实话!”
贺兰明月道:“据闻沙漠中有绿洲,绿洲中有白城,故而前来。”
时晴怒道:“一派胡言!郎君,赶紧把这无耻之徒赶出去——”
“且慢。”男子挑起面前铁弓朝贺兰明月走了两步,打量他周身后道,“你方才说了名字,莫非是银州那个护卫商队的贺归迟?”
“阁下谬赞。”
男子不知想了什么,目光一沉,却不是在对他说话:“个中消息我稍后向城主说明,在那之前不要让他离开。”
面冷的女子听闻,略微颔首表示明白,收刀朝贺兰明月道:“你跟我走。”
男子与时晴一前一后地离开,那女子临走时还瞪了贺兰明月一眼。他莫名其妙,不知什么缘由惹到了时晴,收回目光跟在冷面女子身后。
贺兰明月只道那女子看着也不像会与他交谈的模样,开始打量四周街巷。白城名不虚传,建筑除外间的城墙与城楼为一片土黄外都是白色,似乎以特殊材质粉刷。紧挨绿洲,依水而成,城中处处透着恬静安稳,更像世外桃源。
“此处距离陇城不远,黑水改道,这片绿洲竟不曾受到影响吗?”贺兰明月暗自道,愈发对这座城好奇极了。
前方女子便在这时毫无预兆地开口:“你的骑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