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160)
高景笑道当然不是,又细细数起了焰火形状。
他兴致高涨,说着要把下一个元宵夜闹得精彩纷呈聊了一路。贺兰明月话不多,常是陪着给他做听众,他看高景好似总算从快勒死人的朝堂氛围中解脱了片刻,心道此次出宫也算有所收获了。
他其实压力没有高景大,贺兰明月知道,何况他有后路可以回塞北。
高景走到这一步,就万万不能再退了。
有时贺兰明月会疑惑做皇帝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人人都要去争那个位置。说着天下都在股掌之中,但平日活动不也只有紫微城吗?而比起三千里山河,巍峨的紫微城不过是最最渺小的一隅了。
或许这就是他和高景的不一样,高景有他的理想,他的责任。
“……你说,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不近人情?那就对喽!”高景说得愈发开心了,“父皇曾经告诉我,若能十年内收拾干净这帮蛀虫我就算合格了。到那时,我从宗室旁支里选个聪明孩子过继来,再培养出他,就立刻撂挑子,一天都不多待。”
是了,高晟注定无法继承他的大统,而其他先帝的皇子……都被高泓杀尽了。
他当真一点也不恨高泓吗?
高景说到这儿,见贺兰一直不吭声问道:“怎么了吗?”
“没有。”贺兰明月摇头,同他玩笑,“那也要花好久的时间,我还等着你早些卸任,咱们能大江南北地走一走。”
高景很开心地笑着,嘴上却说:“你当我是李环呢,能什么都不顾就图自己痛快?哎,有时候我还真的羡慕李环,这次结束后他上书让我免了那些繁缛头衔,放他去山水间自由自在——他自认不是做君王的料,可我有时也会想,当皇帝就像被关起来,哪儿也去不成。”
“朝局稳定后,你偶尔出去十天半月不是不行。”贺兰明月安慰道。
高景道:“真要如此,你那时候还会陪我吗?”
他眼睛那么亮,夜风中,衣袖偶尔翩然而动,贺兰明月收敛了笑意,再开口却也是捧出当年元夕花灯中的一腔真心:“自然奉陪。”
大约从今往后,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
第97章 佳人相见一千年(三)
七月十四,开鬼门。
中元节时洛阳城处处沿街烧纸人去邪祟,又请巫师驱鬼。紫微城的角落里也有类似场景,大朝会即将来临之际,以防万一,巡夜人手增加了,浮屠塔内,诸多高僧吟诵经文,不仅为超度数天前的亡者,也有祈福之意。
位于皇城边缘的大理寺入夜后迎来了不速之客,身披黑袍径直往里闯。守卫一怔,慌忙要拦住,那人亮了亮手中一张令牌。
玄色为底烫印一只金红朱雀,地位与传国玉玺也不分高下,是皇帝的私物。只是现世不多,单做凭证使用并不能调兵遣将或者把持权力,饶是如此,一个小官亲眼见到此物,先前的瞌睡全醒了。
守卫想得到这就是传闻的“朱雀令”,自然知道了来者身份。
他即刻站直了:“是……是,我帮您通报。”
再等了些许时刻,在大理寺内值夜的寺丞郭蒙迎了出来,他略一欠身对来者道:“陛下的旨意送达后,卑臣在此等候多时了。”
“郭大人不必多礼。”黑色兜帽揭下,露出一张英俊的容颜,贺兰明月朝他微微颔首,“麻烦您引我前去。”
郭蒙连声答应,可目光却扫过了贺兰明月腰间的佩剑。
他察觉到这目光后笑了笑,解下那把饰有明珠的长剑递过去:“若不放心,此剑寄存在大理寺外也可以。”
贺兰明月说得客客气气,郭蒙却连道不敢:“您奉命来此,又要去探望那位大人,想来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就算真有什么意外……也确实轮不到卑臣多话。寄存就不必,贺兰大人,请随我来。”
言罢,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贺兰明月一笑:“那便多谢郭大人了。”
刑部狱所在政变后堪称人满为患,但大理寺还好。因为靠近皇城,此处关押最重要的便是昔日的短命皇帝高泓。还未褫夺皇家身份,他仍是豫王。
郭蒙将贺兰明月带至高泓的牢房门前便告辞了,此处倚墙而建,当中石穿铺满稻草,在夏日余温未去的天气中不算难捱。床头一点油灯,墙壁上则是手臂粗的铁链,一直拷住了高泓的双脚。
他身着朴素灰衣,坐没坐相地靠着墙,听见来人的动静,半死不活抬头看了眼。见是他,高泓先皱着眉,随后又笑了:“我猜到你会来。”
贺兰明月隔着狱门铁柱的缝隙,看他的目光居然有点高高在上,语气也波澜不惊:“明日便是大朝会,奉陛下之命来看着你,省得你在这关头死了。”
高泓嘲讽道:“高景以为还会有人暗度陈仓吗?”
贺兰明月不答他这问题,仔细打量着牢房上边的封顶:“我也很奇怪,当时宇文来报你差点在狱中自缢,可大理寺哪儿来的地方让你投缳?今日一看,这上面光光秃秃的,若真能在此地三尺白绫地了断,王爷也是好本事。”
高泓怒目而视,并不答话。
贺兰明月却不在意,只道:“送来白绫那人是你府中门客,此前房淮打听朱雀卫巡营路线他功不可没,现在人也已伏法。说来我是见过的,他跟你再怎么也有十来年了,何苦又一直说没人忠于你呢?”
高泓轻哼一声,不予评论。
贺兰明月又道:“这间牢房熟悉么?”
此言一出,高泓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扑向贺兰明月。
可惜他受困于脚镣,差点狼狈地摔倒,双手握住铁栏,目眦欲裂:“你就为了羞辱我来么?我早该知道你恨我,说什么大义、道德,要给百姓交代——你还是恨我!”
“听你的意思,王爷,我好像不该恨你?”
高泓低吼:“若非我救你,你早就死了!贺兰明月你记住,无论如何是我救的你!”
本该如雷贯耳的一句话听来却十分轻飘飘,贺兰眉头轻蹙,道:“王爷,你是急得口不择言了吗?还期待我对你道一声多谢?”
“你在高景面前说得上话,只要你帮我这次……”
“王爷,”贺兰明月平静地打断他,“那日在太极殿前,我见你真心想死,救你一命,因为还有话要问。现在该问的都问过,关了这么些日子想必无趣极了,明日大朝会一开……你猜你是会被腰斩,凌迟,还是充边、流放?”
高泓动作一顿,仿佛希望突然全部断裂,鬓边的花白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神情。
贺兰明月继续道:“我向高景请了一道诏命,他不会立刻杀你的。”听他笑了笑,贺兰又道,“可你留在世上也只会被发配到南疆去,从此再没翻身的机会……豫王爷有问鼎天下的野心,届时真的会甘愿在瘴气林子里了却残生吗?”
“……你说什么?”
他不愿去南疆,贺兰明月猜到了:“还有一件费解之事,我本以为大军进入洛阳城时你会弃城而去,但你没有。往西边有秦王坐镇崤关走不得,往南边去往南郡、江都,届时再整合部队,就算无法东山再起也能逼高景划江而治——你为什么不去?”
高泓好似听到了极好笑的事:“划江而治?高氏绝不会同意划江而治!你让我去南楚的故地当窝囊皇帝,还不如一死了之!”
于是眉梢一挑,贺兰明月想这或许是他们的秉性。
他和先帝,和高潜到底一脉相承,有着说不出的相似的执着。
“那被关在此地,也是你自作自受了。”贺兰明月最后道。
高泓嘴唇微动好似要说什么,贺兰明月耐心等了一会儿,他道:“你父亲……当年是死在这间牢房,我以为你知道。”
“对我而言死在哪里没有差别,只有你会放不下。”
他的答案让高泓诧异,细想又是贺兰明月才会有的作风,一时不知该哭该笑。他颓然坐在地上,背靠铁栏很是凄凉:“我没算到,我没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