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163)
“什么时候回淄城?”贺兰明月自然问道。
宇文华摇了摇头:“也许下个月,也许明年或者更久。一切都要看陛下怎么发落那些世袭爵位的贵族,宇文氏……就算这次立了功,却不能置身事外的。”
贺兰明月暗道:高景的动作雷厉风行,但还不至于现在根基尚浅就做这等蠢事。延续百年的世家突然崩塌,朝中那么多空缺填补不及时,再加上许多贵族都有私兵,贸然如此,绝对会引起祸事。
他记起前几天两人聊到的,有意给宇文华透个底:“那些都还早,小景想在九月破例开秋闱,届时先提拔一批士人入朝,再谈改制。”
“无所谓。”宇文华伸了个懒腰,“他要我留,我就留;要我走,我立刻麻溜滚。”
贺兰明月问:“你想一直留在洛阳么?”
宇文华奇怪地看他一眼,刚要答是,又想到了什么似笑非笑道:“我留在洛阳,你心里真能舒坦?你不是听见我名字都膈应么?”
从前的确是这样,但现在已完全没有了,贺兰明月不忸怩,承认后道:“你可看好了,如今不是我要死皮赖脸,是小景离不开我。你若想留下来,轮不着我担心,恐怕他才会终日烦恼你另有企图。”
宇文华闻言先愣怔,后大笑着拍他半晌,比了个大拇指。
清风拂面已有几分凉意,大朝会在午时三刻终于结束,各类诏令也纷纷发了下去。
陇西王冤屈洗清,爵位也相应追封回来,唯一的遗孤自然继承了“陇西王”的名号和从前封地。又因贺兰明月平乱有功,在紫微城南、洛阳东北赐了一座王府,赐朱雀令,准其随意出入皇城,至于其他珠宝金银的赏赐更是不胜枚举。
西军旧部若有重新归于贺兰明月麾下的即刻整编,待到重新征兵演练后驻守银州,贺兰明月就顺理成章地成为西军的新一任统帅。
之后再封赏,柳中城女帅万里霞、唐非衣并几千位女将在肃州一役支援有功,万里霞又为明月堂兄贺兰竹君的妻子,封了郡君。而唐非衣谢绝了入朝,故而高景赐下九封空白谕旨,以示将来的荣恩。
元氏、临海宇文氏,朱雀卫、白虎骑,平城长公主……还有诸多为勤王贡献血汗的将领与文臣,也都一一或加官进爵,或封赏无数。
细细算来,有朱雀令、西军虎符在手,冉云央的朱雀卫尽管名义上只效忠帝王但他依然能调兵,而陇西王的爵位又轻易无法撼动。虽然现在依旧无正经官职傍身,朝野内外却都知道若贺兰明月想,就能左右大权。有些坊间传言,说尽管三省、六部、九寺没有一个职位是他的,贺兰明月却才当做大宁如今的第一权臣。
高景几乎把天下都交给他。
可惜第一权臣不太喜欢对朝政指手画脚,也自认没那个本事。
待到散朝后人都走了,贺兰明月从回廊绕回太极殿中。
四面空荡荡的,那些华丽的朱红墙柱与琉璃灯盏安静地伫立。他一眼看见了还在龙椅上的人,那身盛大朝服快压得他喘不过气了。
贺兰明月踏上台阶,高景便自然地让出一半位置:“来坐。”
他犹豫了一刻,骨子里自小被灌输的尊卑作祟,那把龙椅带来的震慑犹在。可也只有一刻,高景殷切地看向他,贺兰明月便在他身边坐下了。
“感觉怎么样?”高景问。
贺兰明月摸一把身下软垫后诚实道:“没有想象中那么舒服。”
这话把高景逗笑了,他点头:“其实监国时我偷偷地坐过,有天散朝,父皇被扶去歇息了,我就自己跑上来……那会儿我是储君,但也不能被抓住,否则搞不好慕容询就会参我一本‘大不敬’。”
“我记得他以前一直针对你,在漱玉斋也一样。”贺兰明月皱了皱眉,仿佛有什么关窍被打通,“因为那时,他就觉得你会是个威胁吗?”
高景道:“或许他一直以为我才配不起储君之位……慕容询更喜欢昱弟,我能理解。除却与伯父有关,昱弟的确更聪明也更适合做帝王。若凌氏当年乖顺些,不行厌祷,说不定父皇真的会立昱弟为储君。”
可凌氏恨透了先帝,仿佛一切就此注定了。
他才刚刚追封了高昱为燕王,赠太师。此时提起,往日种种分明过去只有数年却恍如前世。贺兰明月闻言,不禁握住高景的手低声安慰:“别想太多。”
高景摇头道:“不知是否因为记恨,或者我们终是没说开罅隙,他许多年不曾来梦里见我,倒是去见过晟弟。”
言罢又将当年高晟所言高昱托梦一事讲来,颇有传奇色彩,贺兰明月听得不甚认真,听高景讲到结尾语气低落,忽然倾身吻住了他。
头顶是九龙抱珠,大开朱门外,长长的汉白玉台阶与殿前广场仿佛望不见尽头,最远的地方依稀可见五凤楼的飞檐。
江山的中心,贺兰明月在这儿吻高景越发深了。
内里有什么固执被打碎,一声清脆的破裂后化为乌有。
他想,这把椅子不是太舒服,望出去的景色甚至比不上绛霄亭边寿山凤池,可现在放眼普天之下,也只他一人敢在此做亵渎天子的事了。
结束缠绵深吻,高景一揽贺兰脖颈,头就靠在了他肩膀。他静静地依着贺兰,片刻后道:“御花园里开一片草地的事,我提了,工部那帮人差点集体以头抢柱,说万万不可。只好退一步,将草地种在你的王府中吧。”
贺兰明月一时有些疑惑,已全然忘了自己说的话:“什么草地?”
高景直起身,憋着笑:“你不是要在皇城放羊么?”
他的玩笑话被翻出来时贺兰明月突然尴尬,手指擦过鼻尖,愣愣道:“啊……随口一说,是有点儿不成体统。”
“但总还是有一片是给你的。”高景拉住他的手,指头全部嵌进贺兰明月的指缝,“凤池边,绛霄亭侧的御山上,我要栽遍白梅,送你。”
十里绵延不绝,到了冬天,就是一片塞北渡来的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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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之杌陧,曰由一人”:出自《尚书·秦誓》
第99章 佳人相见一千年(五)
半年内,朝中重臣的位置似乎经历了一场大换血。但要紧职位除却因谋反而被革职流放的以外,仍然没有太大的改变。
经历过战火的山河关、邙山都在逐渐恢复,枫啸林的红叶又越发艳丽了。
新皇以稷王之症广招天下名医,但入宫后除却稷王的身体调养,也为了医治高景的眼疾。其中山阴一位祖传行医的赤脚大夫献上偏方,据此调和药膏每夜敷于双眼,加上膳食的调理,逐渐真的有所起色。
但高潜一直不能起身,待到徐辛都重伤将愈了,他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中秋前后,贺兰竹君来信一封,信中写万里霞近日有所不适,他必须回到白城。但银州不能无人看守,望新任陇右军督尽快赶赴边关。
徐辛即刻要启程,但秋日一过,便是严冬了,塞北苦寒,对她身上的伤没有好处。因而只得临时从北庭调了丁佐,在来年开春前守一阵子。
好似一切都慢慢地走上了正轨。
慕容询判处谋逆,秋后问斩。而慕容氏满门抓捕了几位关键人物后,其余的一律迁往边境垦荒,比之流放稍好一些,没有走上死路。
这绵延几朝的庞大家族此次遭受重击,哪怕没有斩草除根,要恢复也要数代之功了。
至于其他主谋,梅恭、元卓迩一同问斩——元语心听说后哭得不行,被接入宫与高乐君住了一段时日才有所好转——罪行稍轻的人只要肯认,大都是罢官或贬谪,并未真正出现血流成河的迹象。
罪魁祸首豫王高泓被开除宗籍,褫夺亲王爵位,发配南疆。
七月上路,仅仅二十余天后,南下途径崖关时便传来高泓暴亡的消息。
起先,高景以为是自尽,贺兰明月以为是什么人刺杀。刑部奉命查探,一层一层的真相剥开后,结论却是并非外伤所致的死亡。坊间传闻,豫王当年陷害西军,此处是西军最后一次起兵之处,因果轮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