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107)
唐非衣没意识到高景反应略显奇怪,诚实道:“你不就是那个‘姓高的小子’吗?坐轮椅、怕冷、长得怪好看。”
高景能从她波澜不惊的叙述中想象贺兰明月的口吻,心口近乎滚烫,好似所有郁结就此活泛。他连忙配合地拿开罩在膝上的毯子:“唐姑娘真能帮忙?有不方便的地方我一定配合你。”
唐非衣没客气,在他身前坐下,先搭脉,再看伤处。
她做事自有一股淡定气质,仿佛早已胸有成竹,一通观察后眉头轻蹙:“反复损伤,经脉不少地方都断了。”
阿芒见状要解释:“是被……”
“怎么伤的不必说与我听。”唐非衣干脆道,手指拂过胫骨一侧,“先是骨伤,然后利器入骨、钝器击打,我有数了。”
林商紧张道:“这般严重还能救吗?”
“没有十足的把握。”唐非衣道,想了想又抓过高景双手搭脉,眉间稍微缓和,“但这伤尚新,也非武林人士内劲所致,说得不客气些就是外力截断。加之你年轻,身体底子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弱——还有救。”
只言片语却有能让早已逝去的希望死灰复燃,高景喉头一动:“姑娘所言不假吗?我……刚受伤后拖了两个月,也不要紧?”
唐非衣道:“还不算经年顽疾,只是不单抹药那么简单,若想重新站立行走须得辅以金针之术缓解。届时必会吃点苦头,你怕吗?”
高景连忙摇头,不等他表决心,唐非衣又敲警钟道:“就算能恢复,但跑跑跳跳骑马射箭……哪怕家师亲至,这辈子也别想了。”
高景喜道:“已经足够!”
唐非衣冷淡瞥他一眼,站起身来:“那便明日开始吧,七花膏我随身带了些,但定是不够的。”她打量林商,“听闻此前替他瞧病的是你?看着略通医道,我将药方改良一些给你,记得定期配制。”
林商奇道:“难道可以外传?”
“不行,但忙不过来别无他法。”唐非衣凝视他,语气仍然古井无波,“若你被发现说出去了,我会杀你。”
林商默默扭过身去。
简单瞧过病情后唐非衣就告辞了,她要前往后院给高景配药。阿芒要送她到门口,唐非衣再三表达了不必再送后阿芒方才止步。
眼见阿芒回返,唐非衣双手环抱在胸前:“既是自己关心,为何不去看望他?”
拐角处,贺兰明月靠在那儿,脚边一条灰狼警惕地盯着唐非衣。他没应这句话,问道:“他的腿还能救吗?”
“难,但我会尽力而为。”唐非衣道,又回到之前的话题,“我见你对他分明有所挂念,为何躲在此处不进门,怕别人发现吗?”
当着唐非衣,他说不出自己的愤怒:高景自以为棋手,所有人都在他的局中有自己的位置,本以为经过曾经的事他知道了身不由己之苦会有所改变,哪知……当真半点不诚心。
但贺兰明月面子有些挂不住:“我正要去。”
唐非衣侧身让出一条路,无辜地示意他去,还说:“那人也很在乎你似的,我一提到你,他眼神都不一样了。”
“唐姑娘,我过去没觉得你话这么多。”贺兰明月无可奈何道。
唐非衣懵懂地一侧头:“我话多么?”
他骑虎难下,几乎被唐非衣直白的目光送得走到了高景的小院外。贺兰明月回头看向来处,唐非衣微微努嘴,满脸都是“你怎么还不进去”的无声催促,他硬着头皮,说不出为何情绪复杂,抬手推开院门。
本欲做个样子,等唐非衣走了就立刻离开,岂料刚开门,阿芒端着熬好的药与他看了个四目相对。
刹那沉默,阿芒喜道:“明月,你终于忙过啦!”
贺兰明月猛地回头,见那院门外,谢碧和唐非衣站在一处。原本淡漠如雪的女子面上浮现一丝揶揄,而谢碧被他一瞪立刻缩去唐非衣身后,殷勤地朝贺兰明月挥了挥手,用唇形道:“不必谢我!”
完蛋,这死秀才何时找到的靠山!
他还在暗自腹诽,架不住阿芒欢喜地将他迎进门:“这也刚巧,奴婢帮您拿熬好的药,明月就推门进来。一准儿是刚忙完了来看您,对吧明月?”
“没有,刚好路过而已。”贺兰明月道,也没要坐的意思。
高景如唐非衣所言的心情愉快,连平时要磨蹭好久的苦药都眉头不皱一下地喝光了。他把碗递给阿芒,脸颊微红:“我以为你生气了。”
贺兰明月道:“随便一看。”
言罢竟真的要走,高景忙道:“别,我还有事想同你说,过来坐坐好吗?”
木门“嘎吱”一响,阿芒又轻手轻脚地走了,还把门也带上,活像不肯让他离开。贺兰明月心道做到此程度也差不多了,依言在旁边坐下,但他不愿靠近,在有限的空间内和高景拉开最大距离。
高景把手举起来给他看:“你瞧,前几天不小心弄伤了,一片淤青。”
贺兰明月皱眉:“有什么事直说。”
高景道:“那天的几封信我都看完了,有些疑问也得到回答……你不小心把徐辛的信也给我留下,我不知内情贸然拆开,才知道这些日子一直是她在帮你么?”
“有何问题?”
“此前在洛阳时我让林商调查陇西王之死是否另有内情,还有那次兵变。林商说有人也同样在调查,但对方的消息绕了好几圈查不到幕后之人,现在我方能肯定,那人就是徐辛。”高景道,顿了顿看向他,“她和你原来有很大的渊源吗?”
贺兰明月沉默地想,此前徐辛来信也说有人在查,看样子就是他们二人挂念着冤案。
他在这一刻差点压抑不住问高景,“你为什么要知道真相?为了当日给我的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吗?”
但他忽然发现自己很怕听到答案。
就算高景做这一切都是真心,谁敢保证日后不会再捅他一刀?
贺兰明月一朝被蛇咬,从此遇见不论真假都疑神疑鬼了。
面对高景的疑问,他道:“徐将军与父亲有些……没来得及报答的恩情,她是帮过我,但这些年来信不多,你不必怀疑她的用心。”
高景意味不明地笑笑:“她给你留了东西吗?”
怀中那枚虎符登时有些烫手,贺兰明月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你说看过所有人给我的书信,但想必从平城来的那一封你并未仔细阅读。”高景从枕下摸出一张纸递给贺兰明月。
他微微愣怔,旋即走过去站着扫了一遍,面色越发沉重:“什么叫‘平城铁卫调动艰难,信物或许与西军有关’?难道拿东西不该只有你们皇室知道吗?”
高景道:“元瑛与平城铁卫的统领冉云央混熟了,平日里也时常聊天。他有意套话,冉云央却说那兵符并非代代相传,道武皇帝建立平城卫作为守护皇城的一把利剑,剑柄必须掌握在当权者手中。为防伪造调令,每任帝王与首领都有单独的信物维系——这信物传得玄乎了,所有人都以为是个兵符。”
“所以并不是固定不变的。”
“父皇的确给我留了一样东西,但那上面没有任何关于平城的印记,还是残缺不全的,我就没向这处想过。现在看来,恐怕他那时还没病糊涂。”
“你觉得徐辛猜到了?”
高景正色道:“她既然在帮你,又是父皇心腹。若说和西军有关我才问你,她是否给你留了东西?”
贺兰明月直觉高景已有定论,可他此刻脑子里一团乱麻,平时尚存的分析力也短暂丢失了。他略一犹豫,道:“她给了我一个西军的虎符。”
“我能看看吗?”
贺兰明月望向他,高景不闪不避,这般对视了许久他终于放下了一丝警惕。嘲讽地想高景又能做些什么呢,贺兰明月取出被自己收在一个锦囊中的虎符,他递过去时动作顿了顿,将人推去了光线稍好的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