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32)
高泓嗤笑道:“我那大侄儿还能有不理智的时候?”
贺兰道:“事关储位。”
高泓缓行两步,走到窗边望向街道铺天盖地的嫁衣红色:“不是不在理,本王让你看着高景,却没有说须得插手什么……他若真对昱儿下手,岂非自己往靶子上送了?立储之事还未有定论,不过你说得对……防患于未然。”
贺兰明月恰如其分地一耳聋:“您说什么?”
“没事。”高泓举杯饮尽,将那白瓷杯搁在窗框上,摇摇欲坠,“你倒提醒了本王……高昱,是个麻烦,本王须得早日想办法将那女人处置了。”
贺兰明月道:“是。”
高泓后又问他许多,他皆一一作答,末了见高泓似有要见别人的意思,便自行告退。贺兰明月走出包厢,与慕容赟交换个眼神,对方轻轻一扯他的袖口,趁机塞入一张小纸条,他不敢怠慢,只垂下眼眸无声致谢。
离开时走到二楼,贺兰明月刚好碰见守在楼梯口的陆怡。
他有日子没见过这位昔日大哥,但印象中陆怡虽总冷着一张脸,却还算面色红润身体强健,如今却顶着两团眼底乌青,活像五天五夜没睡觉。
“陆大哥?”
陆怡抬起头,见他跳下最后两级台阶,竟露出个极浅的笑容来:“你同王爷说完话了,我正在此处等你——”
贺兰明月诧异道:“寻我有事吗?”
“我不好出面……你在宫内当差,若能帮我,定是不胜感激。”陆怡说着,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木盒,见贺兰并不反感,才道,“这是我托人从丁零海寻来的药材,宫内有一位故人,久病抱恙,此物或许有所助益……”
“陆大哥,你我交情不必多说。”贺兰明月接过,也不打开,径直收好了,“不知你的故人是在哪间宫室当差?”
陆怡面露难色,半晌才道:“他……你去含章殿,交给一位叫阿丘的姑娘。如若对方问起,便说是秣陵故友相赠,他就会明白了。”
含章殿?他倒是少有涉足这个地方,听起来仿佛在西宫。
贺兰明月内心虽疑惑更甚,却并未表现出来,笑道:“我理会的了。陆大哥,这位阿丘姑娘是你的相好吗?”
陆怡拍拍他的肩膀,只道一句“别瞎猜”,却并没有否认。贺兰明月随口一言,见他表情并无异样,便知是自己想错了,又问道影卫中其他兄弟是否安好,得了确切答案,方才预备离开回宫。
正走出两步,陆怡突然喊他:“明月!”
贺兰明月回过头:“陆大哥,还有什么事要嘱咐吗?”
“不日王爷即将迎娶王妃,我这点私事……你就不要告知他了。”陆怡说道,言语间竟有几分局促。
贺兰明月略一思忖后,朝他点头:“我都明白。”
那日贺兰明月御马回宫,满心都想:是怎样一个故人,能让陆怡拉下脸求从前下属办事,还不肯让高泓听到一点风声?高泓与凌贵妃,恐怕没有想象中那般简单,寿山相见,彼此似乎不仅是旧识,还有私情,而他要自己照顾高昱……
高景知道了,脸色大概不会好看。
而正是这点,才让贺兰明月笃定了一个胆大包天的猜想——那位聪明的皇三子,同高泓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迎着夕阳驰骋过交错纵横的巷道,一路往北。
出嫁车队自宫城而出,由柔然使者领着,缓步前行,漫天飞舞的都是百花。长街两侧摩肩接踵,看客面上尽是喜色。
贺兰明月不能跑马,无可奈何地放慢了速度。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地方,他甚至无法前行一步,只得下马牵行。还是春天,他却被这拥挤的人潮闹得一身大汗,抬手一摸,怀中的纸条几乎被汗湿了,他慌忙取出来。
慕容赟的字迹不算难认,上头潦草几句,只道:“陇西王之事,可见纯如先生。”
贺兰明月一愣。
“纯如先生”指的大学士慕容询,高景的老师,一个不苟言笑的儒生。虽说先皇时就入朝为官,如今也是居功甚伟,但和陇西王有何联系?
高大黑马在背后不耐烦地打响鼻,马蹄蹭着地面,飞起一层薄薄的尘埃。贺兰明月将那纸条揉皱了,不动声色塞到襟袖间。
他抬头望了望占据整个主干道的出嫁车马,叹了口气,正想着从哪条路绕回宫内——实在不行接近城墙也可以——前方却忽然起了骚乱。
“哎,哎!别挤了!”
“哪里来的小妮子横冲直撞?”
“是你先碰我的,恶人先告状——”
“哟,你还有理了?”
推搡间面前自动分开一条道,贺兰明月措手不及,还未看清发生什么,一个身影朝他直挺挺地栽过来。他伸手扶了一把,见是个中年男子,那人满脸涨得通红,不由分说地推开贺兰,怒气冲冲。
“小妮子四处撒野,公主出嫁的大事前来观礼本就人多,摩擦是难免,我不小心碰到了你,也已经赔礼道歉,却还苦苦揪着不放!”
贺兰明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当中一个穿着男装的少女正被两个虎背熊腰的侍从护在左右,叉腰得意道:“本小姐也是你能碰的?要拉大家伙儿评理,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胡说八道多半句,即刻将你揍得认不出人样!”
左右配合地握紧身侧佩刀,中年男子虽仍是愤怒,只会“你”“你”地指。周遭人见了这显贵欺负平民的模样,纷纷侧过身,不想蹚浑水。
饶是贺兰明月看过各种做派,仍忍不住暗道:“这姑娘好霸道!”
见那人不敢说话了,少女唇角上扬,不屑道:“哼,多说无益,本小姐今日便教教你什么人不该惹!”
她话音刚落,左右立时便上,扑向那中年人。
正当这紧要关头,贺兰明月却道:“这是哪家的小姐?当今天子的公主皇子们也未必有您仗势欺人!”
“谁在——”后头的话还未出口,她寻到说话那人,自行掐断了所有。
苍蓝色圆领袍,腰间配有一把光华夺目的剑,皮质腰带与黑色长靴俱是衬出修长身形。平肩窄腰,面容也生得极其俊秀,看着年纪不大,头发编成一束盘起潦草地插了一根木簪,只站在那儿,便无端叫人想起“鹤立鸡群”四个字。
贺兰明月单手架住她一个家丁,使了个巧劲儿拍开一掌,那魁梧男子竟滑出数步!
有人出头,看热闹的立刻分了一半视线给这边。那中年男子急忙拉住贺兰,低声道:“公子仗义,在下不胜感激!可我看那位姑娘凶恶,家中必然有人撑腰,若是再与她起什么冲突……”
“无妨。”贺兰明月笑笑,又望向少女,“姑娘真不打算向这位大伯赔礼道歉么?”
“要本小姐赔礼?”少女柳眉倒竖,一张艳若桃李的脸上五味杂陈,“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也配?!”
她气得口不择言,贺兰明月越发平静:“看装扮,姑娘是官家的小姐?如此甚好,在下当差之处恰好与诸位大人有所牵扯,若是传到那些大人物耳朵里——”
“住口!洛阳城中还未有人敢如此威胁本小姐!”
贺兰明月见她恼怒,只轻哼一声,慢条斯理地调整了佩剑位置,转身牵了马,飞身而上,见人散得差不多,轻咤一声,驰骋而去。
少女站在原地,眼底先是怨恨,后又变得越发复杂。她偏头狠狠唾了一口,却道:“去,给我查清楚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听得侍从点头称是,她声音更低:“我元家的人,怎能如此受气!”
另一边贺兰明月回转宫内,观礼的皇室已从城墙各自回到宫室当中。他先去含章殿找了那位叫阿丘的姑娘,送完东西这才前往北殿。
岂知刚好在门口碰见高景领着高晟,甫一走过去,那傻乎乎的孩子已抢先一步看见他,甩开高景的手,一路叫着明月哥哥扑过来了。贺兰明月慌忙揽过他,抬头对上高景的眼,适才轻轻眨了下眼:“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