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167)
“陛下的意思是……”
“还是趁新罗公主这事,把他的心拴在京城。否则日后迟早对临海下手时,他对朕一片忠心,朕也不想把他办了。”
说罢,高景微微闭起眼睛,阿芒便贴心为他揉肩膀酸痛处,轻声道:“今日四殿下又去公主那儿了,方才长公主殿下的护卫回报,两人还在下棋。”
高景“嗯”了声示意知道了。
这些年过得不轻松,时间仿佛一闪而过,秋闱后的第一批人才各行其是,所有的新政、新令都是艰难推行。到现在登基第四年才逐步走上正轨,不仅朝廷内外焕然一新,百姓安居乐业,国库充实,要说唯一的心腹大患,还是在北方。
若贺兰明月能数月中夺回陇城,朝中其他声音也就平了。
他应该无条件信任贺兰。
思及此,似乎与高景短暂地灵犀一点,远处内侍手持书信匆忙前来:“陛下,银州急报!大捷,大捷——”
高景猛地站起了身:“拿来给朕看看!”
展开信笺的手都在颤抖,高景深吸一口气,一目十行迅速扫过。
他良久没有说话,林商在一旁察言观色,见高景眉头紧锁没有半点欢喜,按捺不住道:“陛下,不是说大捷么?”
“啊?”高景突然回神,又把那战报看了一遍,淤积浊气缓缓吐出,声音也染上了年轻的雀跃,“打了两年……朕有点恍惚,居然真的成了!”
林商也喜道:“陛下不如说来让属下也开心开心?”
高景把战报折起,想了想打开读那字里行间,语气也喜不自胜:“明月哥哥信上说,他与库缇将军兵分二路,趁入冬前黑水冰封,长途奔袭攻向了柔然左贤王部,生擒左贤王后整合部队攻打王庭。可汗步鹿真西逃,像往西域寻求碎叶、丘兹诸国援助,行将路过枯车绿洲时,柳中城骑兵突袭,冲散了步鹿真的队伍。虽然可汗脱逃,但俘获了柔然士兵数万众,逼迫左贤王签订降书,归还陇城……就在不久后移交!”
林商忙不迭单膝跪地:“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非是朕一人之愿,更是明月、甚而是父皇之愿!”高景将战报递给一旁等候的内侍,嘱咐道,“你去中书门下传令,要他们将这份战报多抄一些发到洛阳大街小巷,朕要与民同乐,让大家都知道我们的西军又拿回了以前的辉煌之城!”
内侍连连应声,双手捧着战报脚步迅捷地走了。
绿华堂内,高景走了几步,欢喜溢于言表:“朕得先告诉母后,不对,不对……朕要去太庙对父皇报喜……去,把宇文华给朕喊回来设宴喝酒,请元大人作陪——等一会儿,大军凯旋再庆祝,朕都高兴糊涂了……”
他三番两次地改令,林商进退两难,可也一直挂着笑。
阿芒道:“陛下,奴婢斗胆,您此刻不如去长公主殿下那儿,再和殿下一起到北殿给太后请安,把捷报面呈太后。”
高景频频点头:“不错,还是这样吧。”
言罢起驾,自绿华堂出便是寿山。一阵清风拂面,高景脚步微顿忽然若有所思地回过头,只见寿山旁侧的梅岭上,白梅已经绽出了花苞。
他良久不动,身侧的人也不敢催促。内侍大着胆子看了眼,见年轻的皇帝不知想了什么,欢愉褪了大半,神情却变得十分温柔。
高景望向那片梅岭,半晌后轻声道:“阿芒,朕是说昨夜已经嗅到了梅香。”
“是,陛下,梅花快开了。”
高景喃喃道:“他上一封信说,待梅花开时给我个结果……当真分毫不差。”眼中如惊鸿掠水地一闪,高景拍了把内侍道,“快,给朕拿笔来!”
“这,陛下……”
“快去,今夜就六百里加急,送到银州陇西王处!”
信使快马加鞭从洛阳出发,千里之外的塞北恰逢一个雪落后的晴夜,星辰当空。
银州城外,昔日的河谷牧场如今暂且作为军队的安居之所。贺兰竹君拂去肩头的雪,巡营后径直入了中军帐,却没见到人。
他皱起眉掀开门帘出去,抓过一个侍卫问:“明月呢?”
“将军上狼山去了。”
闻言,贺兰竹君一愣:“他去狼山做什么?”
身后传来熟悉的女子笑声:“那么大的人了,你还处处管着他。”贺兰竹君闻声转头,见是万里霞,自然地牵过她的手道:“姐姐,大军明日还要拔营前往陇城,他这个节骨眼上不见了,我怕是和谢如洗一起喝醉——”
“喝酒就喝酒么!大胜一场,正该通宵达旦地开怀畅饮!”万里霞一点他鼻尖,“他跟我说过了,想去狼山看星星。”
贺兰竹君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忧心忡忡地望向远处悬崖的轮廓。
狼山是扼守通往银州的一处要塞,因其悬崖如孤狼拜月而得名。那处罕有人会想要登顶,贺兰明月前去又是因为什么?
今夜清朗,狼山的峭壁之上贺兰明月携剑提酒,身侧一匹灰狼相伴。他心血来潮,邀谢碧一起登山,无奈死秀才就算在塞北历练了数年也依然是个文弱书生,不到半截就爬不动,被贺兰明月远远抛在了后面。
山崖上有相对平整的巨大石块,落雪后结了一层冰。贺兰明月想了想,把酒壶搁在石块前,再往山崖走了几步。
他的脚底就是河流与西军扎营的点点火光,赤焰如星,溪水似练。更远的地方,已经隐约能看见地平线外的陇城了。
攻破左贤王部的时候,率军逼退步鹿真的时候,甚至看见降书的时候……所有的耕耘与激动都不如现在让他更有拿回了那座城的真实感。贺兰明月这么想着,身侧的流星刨着薄冰下的泥土,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饿了?”贺兰明月蹲**摸摸它颈间的毛,低声道,“一会儿下山给你弄点羊肉。”
流星听懂了他的话,安静地趴在了一旁。
他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谢碧和唐非衣才爬上山崖。
贺兰明月见他们二人忍不住道:“谢如洗身娇体弱就罢了,唐姑娘,你怎么也将就他?”
唐非衣闻言用腰间的匕首在谢碧后背打了一下:“这懒蛋拉着我不放,要不是怕他回去后编话说我始乱终弃,早扔在半山了。”
“累死我了……”谢碧彻底走不动,手脚并用地爬向那巨大的石块,不顾结了冰,就这么后背靠着它瘫坐在地。
贺兰明月走过去踢一踢他的腿:“别坐在这儿,你知道这石头是做什么的么?”
谢碧上气不接下气道:“什么?我累得要命,天皇老子的宝座也不让。”
贺兰道:“是从前河谷牧民死后安葬之所,他们认为只有把身体献给神才能得到最终的宁静,于是便让祭司将自己放在这石台上,秃鹫啄食后称作回归天地。你现在躺上去,一会儿就该有鹰来了。”
似乎为了应和他的话,一直盘旋头顶的飞霜啾啾鸣叫数声。
谢碧连忙一骨碌爬起来,他生平最怕这些牛鬼蛇神,心有余悸地朝那块石头鞠了好几个躬后躲到了唐非衣背后。那姑娘难得露出点笑容,对贺兰道:“你别吓他了,这季节哪儿有秃鹫?”
贺兰明月无所谓地一锤谢碧的肩膀,他假嚎了声,探头探脑问:“你大半夜来这儿就为了吓我?贺归迟,缺德不缺德啊?”
他一指头顶:“你瞧。”
谢碧顺势而望,半晌看不出端倪,皱眉道:“不就是星空么?在塞北多常见。”
“之前占卜说今夜是紫微星最亮的时候。”贺兰明月道,他们处黑水以东,明日就要前往河西的陇城。
谢碧依然摸不着头脑,唐非衣道:“雪后初霁,你是想他了。”
猝不及防被这么直白地说明行心事,贺兰明月有些耳热,面上却仍看不出异样:“也算一起出生入死好几年了,唐姑娘,给我留点面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