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76)
言罢,高景重重地将那药碗砸向不远处一株正盛开的牡丹。
碎瓷片炸开,发出一声脆响,紧接着药碗四分五裂地崩塌在地,浓稠药汁淌出丑陋的形状,连带那株艳丽牡丹都一下子萎靡了。
“帮孤带个话给母后,以后不要再做徒劳的事。”高景望着阿萍,轻轻一弹袖口沾上的药汁,“回去复命吧。”
阿萍嘴唇颤抖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她随内侍走了,立刻有人进来低着头收拾满地狼藉。高景自觉无趣,绕过屏风走向东宫深处的寝阁,阿芒想了想,亦步亦趋地跟过去。
直到行至门口,高景别过头问她:“想说什么?”
“殿下,奴婢说了,您先不要生气。”阿芒厚着脸皮道,“奴婢知道您不爱听,可总得有人劝几句。”
高景有所感知,不耐烦道:“那你就别说了。”
阿芒跪倒在地道:“殿下,杨娘娘的孩子会是什么身份?若是个女孩儿也就罢了,翻不出什么大风浪。可若要是个男孩儿呢?那就是东宫的长子,陛下的长孙,万一他又资质上佳,更无其他……届时您要怎么取舍?”
高景漠然道:“那这就是命,合该孤还给他的。”
“您知道这事的后果吗!”阿芒上半身都贴到了地面,语气前所未有地严肃,“奴婢不希望您感情用事,为今之计就是趁孩子尚未出世——”
“那又如何?!”
高景猛地一踹寝阁厚重的木门,巨响之后周遭倏地寂静。
他听见阿芒哭泣,自己也禁不住鼻尖一酸。
悠悠苍天,融融夏日。北宁高氏坐拥千里江山,自己也已经半边挨上了那把金碧辉煌的龙椅,可他却前所未有地孤独。
那个人,他是真心想过要留在身边一辈子,可当时不懂珍惜,也不明白贺兰明月所言“我最喜欢你”的意义。这句话入耳的时候他已经铸成大错,他没法道歉,甚至终其一生都没机会修正,可高景一意孤行,再无法回头。
他想人已经没了,若能留下一点明月活过的痕迹,纵使被唾骂又如何呢?
这个决定有多荒谬高景能不知道吗?他只是想试一试,等着看那孩子会不会也长一双熟悉的灰色眼睛。
昔时他要留住贺兰明月,但没有付诸行动就把人弄丢,连烟紫玉都差点没握住。如今他想找回贺兰明月,也已经太迟了。
半晌,高景头也不回地朝寝阁内走去:“这是明月的孩子,也是孤的。此事孤心意已决,以后谁都莫要再提了!”
雕花的门戛然合拢,阿芒跪在原地,抬起头时泪流了满面。
中秋过后,杨芙蕖不慎跌了一跤,腹中绞痛,立刻被架上了床榻,她经历了几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惨烈。
闷热产房内传来她挣扎的哭喊和接生婆婆不停的劝慰,门外站了半宿的高景红着眼眶不动,手里捏着那枚烟紫玉的耳环。他反复地低头看,不时握紧又松开,尖锐的耳钩将手掌刮伤了也不在意。
直到天亮高景按时去上朝,还没听到婴孩嘹亮的啼哭。他走得匆忙,带着整夜未眠的倦容,听奏表也听得心不在焉,好似随时要倒下。
甫一散朝,他就看见已在太极殿外等了半晌的青草。
他走过去,不动声色又在袖子里握住那枚耳环——在取回它前,燕山雪是高景唯一能获得安心感的东西,现在耳环更小更好携带,就寸步不离了——瞪着通红的眼睛瞪向青草,尽量平静道:“来这儿做什么?”
青草急急道:“还没……没生出来,刚才见红了,御医怕……怕……”
话没说完,高景脸色一变,径直甩开他快步走向东宫。
他人生前十八年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刻,一颗心狂跳不止,不敢张口说话,怕即刻就会跳出喉咙,呕出一摊血红。高景几乎是一路小跑回的东宫,他彻底丢掉了端庄持重的礼仪,喘着气停在那扇门前。
接着产婆焦急地走出来,开口便是:“殿下,娘娘她——”
几乎在她说话的同一时刻,房内一声婴啼,所有人俱是愣在了当场。
高景掐着自己的手心,积压在胸口那口浊气缓缓吐了出来。
他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景明十八年九月初一,杨芙蕖诞下一个女婴,天生肤白如雪,一双眼瞳却是极深的黑色,初次沐浴后便能见秀丽轮廓。皇帝大喜,赐名“思”,大赦天下。
皇后问高景的意思,高景道:“就叫思婵吧。”
独孤氏抿嘴一笑:“是夏蝉的蝉么?秋日思夏蝉,也别有一抹风情。”
高景直视她的眼睛,等待对方笑意渐渐消失,才认真道:“思婵,婵娟的婵。”
皇后的表情僵住,愤然离去。
而东宫与北殿的这点冲突并不被皇帝放在心上,他的病仿佛因为思婵降生而有所好转,能够自己上朝了。
皇帝的第一道谕旨便是调遣已经闲着多年的临海王亲军,守住淮河一线。
虽还未给封号,但这第一个皇孙辈也带给了北宁全境福气:一个月后南楚李岐病逝,李琰与李环立刻因为国主的位置撕破了脸,还未等来北宁铁骑,先自己打了个天翻地覆,临海军顺势南下,驻军江都。
三个月后的新年,临海与中军组成的军队大胜。
渡江围城一役中李琰战死,李环奉上国玺,彻底归顺了北宁,境内依照北方制度改为州郡。江宁改称润州府,李氏一族被永远困在了故乡,从此南楚只剩下一个潦草的名字指代曾经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
至此,南北一统,天下称宁。
大军凯旋时,又一年的上元佳节,高景端坐在东侧首席,望向当中披甲抱盔的青年,颀长身形,笑意张扬:“臣,临海王世子宇文华叩见陛下万岁、皇后千岁。”
皇帝并不介意宇文华的气势逼人:“赐座。”
青年落座,绕过舞姬翩翩衣摆,一双深邃的眼突然直勾勾地锁住了高景。四目相对的一刻,宇文华端起酒杯朝他一举。
高景没理他,默不作声收回目光。
他疲倦于从别人身上找明月的影子了。起先看见个相似的背影便会出神,如今这宇文华与明月的年纪、塞北三卫后裔的出身乃至于源自鲜卑的白肤深目都像,被他这样望着,高景反而尴尬极了。
他疲倦地承认,对他而言明月确实独一无二。
谁也不是他,谁也取代不了他。
这一年的元夕皓月当空,乾坤殿内还是一如往年歌舞升平。旧人去了,新人又来了,高景坐在当中,做什么都没有心情,难得偷闲般想一想贺兰明月却被“再也不能见他”的痛苦折磨得疲惫不堪。
他从未妄想还能再见到贺兰明月,亦不知道同一时刻的千里之外,自己满心怀念的人有一瞬也在记挂着他。
——阑珊梦·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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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玉门山嶂几千重(一)
景明二十一年的隆冬尤为寒冷,卧病数年的皇帝高沛积劳成疾,药石罔顾,于紫微城明堂寝殿内驾崩,享年四十五岁。
高沛年幼登基,在位三十四年,少时太后一族把持朝纲,亲政夺回。二十一年中变革吏治,重整科考,大举提拔寒门士子对抗世家门阀。继承父祖遗志,征灭南楚一统江山,其文治武功必将名垂青史,无奈天不假年。
那个夜晚他似乎有所感知,先向后妃、重臣下达了最后的谕旨,在风雪中召见了太子。
几句话后,高景无声退出了明堂,安顿在一侧偏厅中静默地等待。没人知道高景这时想了些什么,或许他只是发呆。
陪伴皇帝到生命终点的人是他最小的弟弟高潜,天蒙蒙亮时,他走出明堂寝殿,只着一件薄薄的单衣,捂着自己的手。他走了两步后突然双腿一软,被旁边的内侍扶住也站不稳,手指徒劳地在虚空一抓,接着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