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139)
高景不管不顾直视他:“朕说,朕要去前线。”
攻破山河关后的第七天,临海军等来了收拾完豫州军南下的冉云央。两股大军成功会师,而此时距离平城檄文发出已经过了五个月。
短暂寒暄后,冉云央四处没见到熟悉的人径直走向唐非衣问道:“贺兰呢?”
唐非衣坐在一旁擦她那把长刀,朝帐内指了指。
帘帷掀开后药味袭来,冉云央皱了皱眉,他要找的人在简陋床榻边背对而坐把长发拨到一边正被按着上药。如果忽略他赤裸后背上几道伤口血淋淋地连成了一片,冉云央真要以为贺兰明月没什么异状。
“这是怎么了!”冉云央匆忙上前,“怎么搞成这样子?你知不知道消息传到我这儿的时候,都把我吓坏了还以为有多严重!这不是全须全尾的吗,贺兰——”
军医侧身让开一段距离,贺兰明月扭过头,看向他的表情居然很茫然。冉云央心头“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阁下是谁?”贺兰明月问他,“竟识得我吗?”
冉云央只觉一股火花从脊骨一路蹿到全身:“你……你不是贺兰明月么?不对,这到底怎么回事?”
“砸到了脑袋,醒来后就这样了。”
身后有个青年说话,冉云央循声而去正是宇文华端着一碗药走进来。他和宇文华这也是第一次见面,可贺兰明月让他没心情和宇文华寒暄,更别提你来我往地问候。
军医包扎完毕,行了一礼后离开营帐。
贺兰明月见他只点了点头,依然不语,端起宇文华拿来的药小口小口地喝,不时因为苦味太重而皱眉。
宇文华便在此时对冉云央解释道:“那天说来怪我,本不用他去前方支援库缇,他要和我换,我便同意了……眼看城门将破,贺兰带兵突围,却不料齐州军阴险推下来一个空陶罐要拼死一搏,罐子当场碎裂,砸在了他后背。”
“那怎么会……”
“碎片有些大约砸到后脑,再加上身形不稳昏迷坠了马。若非……若非旁边士兵反应的快……”
说到这就没了后文,冉云央额头那根筋突突直跳。
这是何等凶险的事情,他目光逡巡过贺兰明月后背那些未痊愈的皮肉与新旧不一的疤痕。往昔最显眼的两道斜十字已经被无数裂口遮掩住,过去很多天了不再流血可看着仍然触目惊心。
后脑包着绷带,贺兰明月喝完了药皱眉把碗递给宇文华。他长长叹了口气,颇为头痛道:“昏沉倒是没多久,醒来后就问我,他是谁。”
“怎么……失忆了?”
“记得一些。”贺兰明月沉闷道,接着飞快否认,“不,很多事都非常模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他们说在打仗……可我,我分明不是这块材料啊?”
“你记得自己的名字?”
贺兰明月摇摇头,指向宇文华:“他叫我好生休息。”
然后就无话了。
皮肉伤还好痊愈,可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冉云央心乱如麻,情不自禁地想:高景正在到前线的路上,若他到了才知道……
这可怎么办!
冉云央简直要原地跺脚了。
他拉过宇文华走到营帐角落低声道:“那药是助他恢复记忆的吗?”
“冉大人说什么呢,怎么可能有如此神奇的药汤?”宇文华斜了贺兰明月一眼,亦是眉头紧锁,“那天之后我叫了军医,诊断结果多少伤了脑袋,失忆几率虽小也是情理之中,只能先慢慢告诉着他……唔,还好现在没觉得不能接受。老天眷顾,要真没命我当场自杀给陛下谢罪……哎!”
冉云央急切道:“可有什么反常的行为?”
“好吃好睡,就是话少。”宇文华亮了亮空掉的药碗,“前几天没人看着他喝药,说药太苦了,别人前脚走后脚就偷偷倒在外头,要不是他那匹狼无意中舔了一口龇牙咧嘴绕着军营跑了三圈,谁都发现不了!”
“你也知道连畜生都不肯喝了。”贺兰明月突然反抗。
旁边蹲着的灰狼不失时机地嗷了一嗓子。
冉云央连忙打手势让宇文华声音不要那么大,按住他的脖子几乎是耳语姿态:“三公子,冉某不和你开玩笑,贺兰受伤的消息刚传回平城没多久我就接到陛下的飞鸽传书说他要上前线,就为了贺兰。”
“陛下?为什么?”
“……”冉云央语塞,心道这宇文华看着聪明,怎么此时突然不开窍,又思及从平城听来关于高景的性子有多极端,道,“陛下对贺兰岂止‘看重’二字,这事儿现在让陛下知道了他定会追究,届时你和你的兵都逃不掉,冉某是好意提醒。”
宇文华眉梢一挑,拖长声音:“哦——我这不已经亲自伺候了吗?就算想不起过去诸多事情但好歹是陇西王的儿子,陛下要重用他也没事吧?”
冉云央见他说不通气得眼睛都快红了,只觉得自己十几年不动朱雀卫,当真第一次出征就是要丢脑袋的大事。
宇文华见状转移话题道:“冉大人,你从平城来,陛下打算在哪儿接见我军?”
“大军即将突破邙山,离洛阳只有咫尺距离了,你觉得何处合适?”
宇文华想了想,不明所以地看了贺兰明月一眼:“就在……在枫啸林北吧。靠得太近,恐有被袭之虞。”
此处离洛阳地界不过一二百里,他们随先锋行动而唐非衣去了侧翼,几路大军都是精锐,幽云的白虎骑昨日才正面遇上中军一场厮杀——算来时日,进枫啸林最早都要十天后,高景从平城取道一路过来……
要在那里等他。
冉云央似乎不觉得这是个好地方,但他没法反驳宇文华,只得领命而去。
等他走了,宇文华拖着那个空碗来回踱了两步,突然问道:“好了吧,陛下亲自来看你还不够证明他的心吗?”
这话宛如凭空发问,宇文华说罢就叹了口气:“你好好养着吧,这……到底伤到了头,不恢复完全万一有个什么后遗症,我真要被陛下千刀万剐的!”
回答他的只一声短促笑意。
后有史书记载,永安年间为拨乱反正、迎回两年前被废黜的孝昭帝,战火从临海起,最北有幽云、最南有楚州纷纷响应,要推翻篡夺皇位的豫王高泓。战事持续了将近半年方歇,轰轰烈烈地,成了北宁立国为止最大的内乱。
在这之后孝昭帝成功复位,戡平剩余小部分乱党后开始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改革,延续了孝武帝的策略,给北宁带来前所未有的繁荣之春。
而当下,所有捷报对高景都不如一个人重要。
原本计划里他会在大局已定后再由高乐君陪同前往洛阳回归紫微城,这是为了安全考虑,也因为他随军只会给其余人平添负担后高景自己的选择。尽管花更多时间,但也是大局为重。
上前线做了万全准备,平城剩余精锐暗中保护一路抵达枫啸林。
枫啸林是攻破洛阳前的最后一道关隘。
在高景抵达之前,白虎骑由陈子成率领封锁洛阳以北的大河通道,歼灭高泓亲军数万人。而冉云央率领的朱雀卫与临海军汇合后正面迎击中军,敌方且战且退,最终被一路打回了洛阳城外蜷缩。
七月流火,天气逐步转凉。枫啸林外依稀有血色,日光映眼,空气中有股萧瑟的铁锈味,高景的御驾就在这时被掩护着抵达大营门外。
临海军营风纪严明,御驾驶入时林商甚至亮出了属于高景的私印才得以被放行进入。
“陛下,我们到了。”
林商与李却霜驾车在前,他刚说完这句话,李却霜先一步跳下去一路找着“唐姐姐”去了。他愣了会儿,接着从前排拖了脚踏放在车尾。
高景是被阿芒扶着下来的。
他对上以好奇眼神偷偷打量自己的军士,忽然有些庆幸之前忍着痛苦在平城天天被架着强迫站立。眼下虽然还需要紧张地抓住阿芒的胳膊支撑,高景好歹算是自己站着,他嫌拐杖难看,不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