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161)
话语忽然又一转,他咬牙切齿道:“高潜死了没?!”
“稷王爷前天醒了一会儿,不咳血了。”贺兰明月平铺直叙道,“我想,他到现在也强撑着,就是想亲自看你的结局。”
高泓先一愣,随后开始大笑。
他的笑声空旷地回荡在大理寺的院落,贺兰明月安静地听了会儿,并没有任何插嘴的意思。高泓见他态度,反而更加心中厌恶——明月是局外人,最让他挫败的就是,贺兰明月至今都没说过恨他。
难道真的有这样的纯善之人吗? 高泓从来都不信,哪怕贺兰茂佳,他都笃定对方一定有自己的想法。这世上怎会有人毫无私心?!
笑累了,他偏过头,目光落在贺兰明月的影子上。墙角的油灯光亮飘忽不定,犹如人也到了风烛残年,高泓又笑两声:“哈哈……他要看我的结局?他自己好得到哪儿去?所有人到最后……不都是死吗?”
贺兰明月突然问:“你现在想死吗?”
“……”“你想现在自己了断,或者待到明天太阳升起,一切都尘埃落定,过后再在前往南疆的路上愤然而终?”
“……”
“你说我父死在了此地,那天和现在是不是也差不多?”
贺兰明月看向他,目光终是有了一丝狠厉:“你看他当日,是不是也如我现在看你,左右都知道你会怎么选的,王爷,是吗?”
好似有什么焚香气味远远地传来,夹杂一丝雨水润泽的腥气。快临近月圆之夜了,可这天夜色浓郁,隐有雷声,星辰都彻底黯淡。
周遭守卫都撤走了,没人会偷听他们的谈话,而隔着铁窗相对而立的两个人,真如他所言换了立场和身份。高泓止不住地去想那天,过了二十年但所有的一切他都历历在目,他不是没愧疚过,甚至夜夜噩梦睡不安稳,他宽慰自己贺兰茂佳是自愿,从醉生梦死中寻求解脱,可这些回忆纠缠他至今,又被对方一语道破。
高泓始终没有说话,他的表情淹没在了阴沉的黑暗中。
贺兰明月抬手停顿很久,道:“好似下雨了。”
“是么?”高泓好像叹息了一声,“每逢七月半,洛阳不管大雨小雨,总是要湿一场的,这么些年了从不例外……无论如何,谁都不能和天命对立。”
贺兰明月直觉他话中有话,但未多问:“王爷,我给你留下一把剑,你若不愿受那些侮辱,就知道该怎么做。”
言罢,他无视了高泓开始颤抖的后背,腰间的燕山雪如一道星光闪过划破夜空。
看着被掷到面前的剑,高泓为之一震,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声音都变了调:“你要逼死我?!你是为他报仇对不对,所以想出这种法子来逼死我……”
大理寺,宣判的前一夜,这场景高泓最熟悉不过。
贺兰明月似笑非笑,那相貌因为不甚明晰的光影反而更肖似他记忆中的样子了。那一瞬间,高泓只觉他的噩梦终于成真,贺兰茂佳怎么可能全不在乎!
他果然是恨我的!
他来讨债了!
这么想着,高泓弓身去捡那把剑的动作就有些迟疑。偏偏头顶上,贺兰明月的声音依然如冰霜寒冷:“还记不记得这把剑?你当年送给高景,高景又给了我。王爷,你可想过最终它还是会回到你的手里?”
剑鞘上的千里江山,剑柄上的夜明珠,无一不成了嘲讽。
高泓手抖得厉害,他看着那把剑。雪亮的剑刃映出了自己灰败的面色,更显得他一夕之间苍老而颓废。
他是该死,高泓自己也不反驳。
但要他和贺兰茂佳一样的死法对他而言,痛苦胜过被车裂于市。
他记得那天,贺兰茂佳说完那番话背过身去,拿着那把匕首,然后……他不敢去想了,只有在这一刻,高泓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都心怀悔恨。他为了皇位付出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他的表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手中的剑忽然重如千钧,高泓抬起头,目光中依稀竟有绝望,看向眼前的人。
但贺兰明月没有任何回应,对他的视线避而不见,脚步略略离远了些。他没彻底走远,只在更远的屋檐下抬手擦了一把落在额角的雨。那身影朦胧中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高泓冷笑,心道是报应。
背过身后,良久未听见动静,贺兰明月也没有心思去再说点什么。他心里清楚,这场博弈到最后一定会是他赢了的。
半晌寂静,雨幕的柔和音调中,金属落地铿然有声。
“王爷。”贺兰明月讽刺地笑了,“你看,我知道你会怎么选……你下不去手。”
他转头缓慢地走过去半蹲在铁栏外,直视高泓通红的眼睛,探手抓回了那把长剑,这动作竟让高泓浑身都绷紧了,警惕地看向他。
贺兰明月将燕山雪横在眼前,手指一弹,剑身便发出清脆的嗡鸣。
高泓手掌被划破了,气犹不定,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狼狈至极。
他如今的模样才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你知道我父会选牺牲自己,而我也笃定了你不会自尽。”贺兰明月轻声道,浅灰的瞳仁里映出高泓的丑陋和不堪,“你想死,却不敢死,因为你害怕,总怀着希望期待最后会有人替你改命。”
“……贺兰明月,你!”
“王爷,知道你哪里比不上先帝吗?”
“……”
“先帝起码敢做敢错,而你是个只会仰仗他人的懦夫。”
说罢这句,他缓缓地直起身,还剑入鞘。
站立时如夜风中的青松挺拔,雨水打湿了贺兰明月的肩膀,他看一眼遥远的浮屠塔,对着高泓笑了笑:“所以你无法和我父走上同样的路,他有他的抱负和理想,你们注定永远不能并肩。”
雨势渐大了,贺兰明月不再理会高泓或笑或哭,走向出口。
隔了两间牢房关押的是慕容询,他经过时略一驻足。面前的人比高泓显得要镇静得多,慕容询没有被收押在刑部,贺兰明月不知他到底做过什么事。
好像所有他都掺了一脚,昔日的帝师、天下的夫子沦为阶下囚,那些受过他恩惠的人这时却没有谁能站出来为他请命。慕容询第一次与他见面是在漱玉斋中,神情严厉地点着高昱的名字,要他背书。
那时所有人都唤他“纯如先生”,连先帝都对他礼遇三分。
先帝不知道他是权臣的倚靠么?
一直未曾发落,恐怕也只是时机没有成熟。
贺兰明月站的时间太久,反而是铁窗内的老人先闭着眼开了口:“还不走?”
“我以前有个慕容姓的哥哥,待我很好。”贺兰明月忽道,“他曾经说虽是旁支过继的,有了这个姓氏,心里就感到独一份的荣光,因而很希望能够为慕容氏出人头地。”
“为慕容氏出人头地?”慕容询笑了笑,“这样的人太多了。”
贺兰明月便说不出话,他淡淡反问了一句“是么”,二人之间再无别的话。他不是这时候想起慕容赟的,只是突然想倾诉。
他想问,你记不记得这个人,他最后离开洛阳是真的再也不回来还是死了?慕容赟为他的姓氏做的那些事甚至包括辜负高昱信任最后谋害他,你对此知不知情?他被迫离开,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些问题或许对贺兰明月一点也不重要,他只是,记起了慕容赟。他们少时的确关系很好,后来也走上了不同的路。
如今看来,慕容询都不一定认识他。
不过这样也好,他和慕容赟最终没有刀兵相向、以背相对。
雨水冲刷过一切污浊,大理寺外有人来催他,不能让郭蒙太为难便离开了。走出那扇威严的大门时,贺兰明月顿时充满无力感。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便是人生最无常之处。
翌日,七月十五,大朝会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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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完结终于可以把辣个梗为主的小灰字改掉啦!酷爱夸我有文化>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