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137)
短暂寒暄后回到正轨,库缇将作战计划再说一遍。
临海军这次出征的尽是主力,装备也不知比贺兰明月在银州的旧部精良多少,连投石车都不远千里地运了过来。
三日后,多处部署完毕,临行前贺兰明月随宇文华看过那些巨大石块,青年用脚踢了踢:“陛下没有提要留山河关全尸吧?若他没说我就放心砸了。”
“砸完又修?”贺兰明月道,“小心他要你赔。”
似乎想到高景说话那阴阳怪气笑里藏刀的模样,宇文华好险没打个寒颤:“你说的也在理,那……不到万不得已,先别动用这玩意儿。”
贺兰明月问:“威力这么大?”
宇文华道:“那当然,这是我准备攻破段部王庭的秘密武器。你是没见过他们那座‘千秋城’,野心大得很,城墙据说有近十丈厚,坚不可摧。我驻军临海,迟早要和段部决一死战——就像你们西军跟西柔然不共戴天——精心研制数年,本来要派上用场了,谁知洛阳那皇帝是个冒牌货,我临海儿郎才不替他卖力!”
他语速又快又急,贺兰明月有些字没听真切,但显然青年拥有他缺乏的自负与傲气。贺兰明月有些羡慕他,敌意先去了一大半。
宇文华像一面镜子,当切实出现在他面前时就映照出了贺兰明月本该有的人生。
开国元勋后代,唯二的异姓诸侯王世子,在封地能横着走,入京后谁见了不尊称一声“公子”。少时习文学武,有名师教授兵道,就算对行军打仗光宗耀祖不感兴趣也能快活地在封地过一辈子,待到入京更是银鞍白马……
到那时他总会遇见高景,他们不说平起平坐起码是真心互相钦佩。
没有利用,没有欺骗,也没有那些罪孽与痛苦。
他本该这样和高景相遇相识,再谈相知相爱。
可惜世上没有时光倒流,也没有“如果”。
贺兰明月知道他如今也走了极大的运气,是靠自己的付出,没有旁人施舍,就算顶着父辈荣光除了旁人对他缅怀两句贺兰茂佳当年如何英明神武、如何体恤亲友,他没法享受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世事如流水,一梦浮生而已,贺兰明月都知道。
所以他会羡慕宇文华。
可至少他现在还年轻,余生尚且漫漫。
宇文华不知他出神,兀自说到了攻破山河关的后续计划:“待到冉云央前来,本公子留给他一座断壁残垣!……哎,不过你说陛下要我赔,这才赔不起呢。”
贺兰明月道:“齐州军居高临下,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会火攻。”
宇文华先愣了,随后觉得他在开玩笑似的挠了挠头,身上盔甲随之微微响动。见贺兰神情并无玩闹之意,宇文华小心道:“这……不会吧?”
贺兰明月认真问道:“怎么不会?”
“喏,你看,我的黑鹰。”宇文华指给他看远处山岗布下的哨卫,每个人肩上都有一只临海独有的黑鹰,这也是宇文氏军中才能见到的奇观,“那群孩子训练有素,侦查敌军时最为好用,它们轮番前往山河关内观察,若有异动示警后高处的哨卫就能立刻知道意思。”
贺兰明月“哦”一声:“看了几轮了?”
“什么几轮?”宇文华不解,“两个时辰前……还没有异动。”
贺兰明月望向中天朗日:“这不是还早么?”
语毕,宇文华不解其意正要多问,远处一名戴甲军士火急火燎地赶来单膝跪地,就要通报:“三公子!”
他一听这称呼就暴跳如雷:“在军中叫什么三公子,没规没矩的,叫少帅!”
“是,少帅!黑鹰回报,齐州军好像、好像在往城楼上运送油罐。”
宇文华听完这话,表情顿时十分精彩地望向贺兰明月。对方无辜地笑了笑,似有“我说过了”的意思。
他那张英俊面容几乎扭曲:“你……你这嘴,真是太乌鸦了!”
但来不及重新部署只得随机应变,临海军的先头部队逼近山河关下,两军对峙不过三四里距离。而贺兰明月的旧部由唐非衣率领,按照库缇的意思,与临海军左翼先锋绕过虎山通道,正秘密前往预备痛击南城门——
宇文华在短暂崩溃后显露出一丝为军统帅的沉稳,他牵马翻身而上:“不行,老师领军打前站,不能让他陷入危险,我将他换下来。”
“我去吧。”贺兰明月突然拉住他的坐骑辔头。
宇文华怔住:“……你?你不是有伤么?”
“若真有重伤高景不会让我上前线,你在此地注意补充防线,实时调兵给山河关造成压力。就算他们火攻,现在强弱之势扭转只能一时救急。”
他言之在理,宇文华略一思考便点了头,见他要去牵马连忙鞭子一甩拉住贺兰明月:“你骑我的马,这是八骏之后的良驹!”
愣怔的成了贺兰明月。
四目相接,他心头突然有什么淤积轻如飞灰烟消云散,颔首道:“好。”
宇文华笑了笑,转身要了另一匹马就要依言调度,贺兰明月忽然喊住他:“宇文华!”对方应声,他又道,“若对方火攻,你的投石机就要派上用场了。”
“我明白!”宇文华潇洒朝他一抱拳,“前线拜托给你,后方便交给我吧!”
和他并肩作战,贺兰明月临行前万万没有想到。
战火由齐州军退下的油罐碎裂之声后,一触即燃。
山河关前烈火熊熊,暂且阻断了临海军。一时间鹰鸮与铁马金戈交织成了一张天罗地网,覆盖在昔年护卫京都的雄关之上。
临海军进不得,南边城门攻势也因为得不到支援而放缓。
眼见第一波攻势就要徒劳终结,后方宇文华调来了投石机,准备用以第二次攻城。但眼前绿地成了焦土,灼热熏红眼睛,临海军的损耗远比想象中严重得多。再这样下去……就算摧毁山河关,内中精锐尽出……
岂非是自投罗网?
天边黑云压城,众人亦是愁眉不展。
喊杀震天中凭借过人的耳力,他捕捉到了一声藏在层叠乌云后的雷声。眼前似有紫光闪过,贺兰明月心中一跳,情不自禁道:“天要助我……”
“如何?!”库缇正需要被注入一腔热血,闻言焦躁极了,“现在只有下场大雨把火浇灭,否则只能坐以待毙!”
眼睫处有什么凉凉的一滴,转瞬即逝。
山河关外燃出了烧天灼地的气势,贺兰明月突然一拍马拔剑冲向敌阵。库缇震惊之下慌忙道:“贺兰!你要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话音刚落,头顶炸开又一阵惊雷。
盛夏时节的中原,瓢泼大雨,毫无预兆地席卷天地。
这场暴雨宛如神祇显圣,传到洛阳后在百姓中延生出越发邪乎的版本。但当下,山河关前贺兰明月被雨水模糊了视线,身后无数人踏着淋湿的焦土冲向山河关城门,宇文氏的老将库缇一马当先。
云梯架上了城门,前仆后继。
山河关守将一声令下万箭齐发,阴沉天幕是如铁的颜色,风声雨声,刹那间清晨的烈日全不知踪迹,零星火苗垂死挣扎着呻吟,片刻后全部灭入了马蹄下。
喊杀不绝中,昏天黑地突然被一道闪电撕开,贺兰明月面容照亮片刻。
雨幕遮不住冒着寒光的箭头,那城楼的几名弓手同时瞄准了不远处浴血拼杀的库缇!他捕捉到这一刻,来不及提醒旁人立刻打马而回——
库缇和他相识只有几天,
但他是长辈,是宇文华的老师,贺兰明月就想到了李辞渊。
他失去过一次了。
他不想面前凶险再来一回仍然无能为力。
“将军当心!”怒喝出口,城楼摔落的尸体横在贺兰明月马蹄前,他急速勒马,那八骏之后果然不同凡响,前蹄高高抬起还能保持平衡。贺兰明月抓紧了马缰驱使坐骑奋力跃过尸山血海,仍是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