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12)
走在前方的人脚步猛地停住,他猝不及防,险些撞上高景的背。
他不由得道:“……殿下?”
高景眉心皱起来,抬手抚摸一下,凭外力才能叫它舒展似的。离得近了,贺兰明月听见他抱怨一句“又来了”,还不知道指的谁,不远处已有个孩子跌跌撞撞。
身量尚矮,衣裳也不整洁,浑身从泥里滚出来一般脏兮兮的,垂髫年纪,脸颊的灰尘涂了个大花脸,却是执着地跑向高景。
他口中含糊地喊:“哥……哥……”
高景一拂袖,仿佛没听见地转身走出宫门。
那孩子愣在原地,不知该回去还是追上,半晌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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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啥今天这么粗长
第8章 银烛秋光冷画屏(三)
只一迟疑,贺兰明月便转头追向高景。
他依稀听见渐远北殿中孩童哭声更甚,又有人小跑前来安慰不止,更加摸不着头脑——对高氏皇族,贺兰明月了解不多,而这一见高景冷脸便哭闹的孩子,他毫无头绪,只得先追上自家殿下。
碍着皇子仪容,高景并未跑起来,走得快了些,漫无目的地向前,身后一个随从也无。他走了两步,停在一处假山边,猛然回头。
数尺之遥,没有其他侍从宫女的花园边,芙蓉树下,黑衣少年望向他,灰色眼睛里似乎有光,见他回头后半跪在地:“殿下。”
“你跟上来做什么?”高景冷哼,“放孤一个人清静。”
“殿下说过,去了哪儿属下须得寸步不离。哪怕殿下想清静,只当属下不存在便是。”贺兰答道,听见高景急促的吐息渐渐平静。
片刻沉默后,高景轻笑一声道:“起来罢,陪孤去那边坐一坐。”
他颔首,往前疾走两步,跟在了高景身边,保持一肩的距离,比往日多了几分亲近。高景似乎并不反感这尺度刚好的僭越,散步让他心情开阔些,挑些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开始与他说话。
“漂亮么?”高景指着远处的宫室假山,见贺兰点头,解释道,“此处叫做寿山,当初南楚称臣之后着手建造的。”
叠石掇山,岩石尽数自江南运来,据说剥光了李岐的一座行宫花园,叫南楚国主好生难堪。建造完工之日,恰好皇帝寿辰,便作此名替他祈福,有延年益寿之意。寿山被凤池环绕,一侧与亭台宫室相连,凤池引浮渭河的活水,锦鲤游动之间,又是一片碎光。
言语间,他随高景自石阶上了寿山。峰巅有一座凉亭,贺兰明月辨认出两列楹联字迹行云流水,情不自禁生出一点敬畏。
从凉亭往北望,是皇城外围的浮渭河,一路环绕洛阳城,从西向东流水不息。南边则列嶂如屏,风光胜过当日惊鸿一瞥的御花园。寿山东西延展,四周环抱,其间山水亭台,皆有漂亮的名字,倚翠亭、绿华堂、揽秀轩、流岚水榭……
高景并未落座,只靠在凉亭边,说的累了,以袖掩口偷偷打了个哈欠。
“你在看什么?”他的解说告一段落,见明月有些失神,总归对他兴趣尚在,便随口关心了一句。
“属下好奇这座亭的名字。”贺兰明月道。
高景先是一愣,随后笑出声:“那边写着呢,自己看去。”
贺兰明月露出尴尬的迟疑,犹豫片刻后声音都轻了:“殿下……属下没念过书,请您不吝赐教。”
“什么?”高景以为自己耳聋了,自贺兰明月脸上看出他不是在看玩笑后,险些捧腹,“哈哈……我道你憋了半天,原来如此。”
“您莫要再笑话属下了。”贺兰明月手脚不自在道。
“没有笑话,只是北殿宫人中与孤亲近的,大都也读过一些诗书,哪怕没读过,可不会与孤讲。”高景难得有了解释的心思,耐心道,“孤是笑你纯善。”
贺兰明月听不出他有多诚心,只觉得眼前这少年做出大人的腔调,他竟不会觉得反感。
见他不语,高景道:“此处叫绛霄亭,周遭十里没有别的楼阁比它更高。夜幕低垂时……据说手可摘星辰,恍如不在人间。”
贺兰明月“嗯”了声,问道:“殿下说‘据闻’,您从未夜里来过么?”
高景抬头望向他,笑容突然无影无踪。贺兰明月见他神情,猛地察觉自己说错话,正要往回找补,高景淡淡道:“孤夜里不出北殿。”
贺兰明月:“……是。”
“不该问的少问。”他软了口气说罢,自行走到绛霄亭中坐了,记起自己赌气跑出宫,随从没带,也无人替他斟茶倒水拿点心,顿时有点气馁地垮下肩膀。
他看向贺兰明月,那人守在亭外,握着剑的手一刻都不松懈,脊背笔直。这人身形极是好看,又在少年人最朝气蓬勃的年岁,即便脸色略微发白,并不似其他人那般跳脱,仍是非常赏心悦目。
“贺兰。”高景轻轻喊了一声。
他扭过头,朝高景扬起唇角:“殿下?”
那个笑既不客气也不过度亲密,正如他们现在的关系,认识不多久,可高景要他全身心地在自己这里。他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举止都无比符合自己的心意,岁数相近,又仿佛很多事都能告诉他听,不怕他和别人一样。
想到这儿高景声音更柔和了:“你过来陪我坐坐。”
不是“孤”了,贺兰明月笑一声,道了“好”,当真就挨着他坐下。
他见高景额上有细汗,想来日头正盛,又有风,这样下去恐怕着凉。贺兰贴身放着一张汗巾,此时抽出来,递到高景面前:“殿下不嫌弃的话,擦擦汗吧。”
那汗巾是最朴素不过的样式,没有任何累赘的绣花,连锁边的线都普通得毫不起眼,换旁人拿来,高景看也不会看一眼。
可他对上贺兰明月一双浅色的眼睛,犹如琉璃光华,竟鬼迷心窍地接了过来。他按在额角,垂着头忽然道:“方才那孩子,是我的三弟。”
贺兰明月不言语,替他捧着汗巾,听高景继续说话。
“他那样子你也见过了,脑子不太行。四五岁才开始学说话,至今都尚未开蒙,昱儿在他这个年纪,已能提笔作文……母后躲起来不知道哭过多少场,父皇安慰她道,‘他既生在皇家,已是不知道多少人羡慕。这世道人人都要求取功名,晟儿如此,是天意,你也无需过于伤心,糊涂一世未尝就是错事。’
“我听了父皇这么说,明白他是安慰母后,可未必真的释怀。晟弟出生后,父皇来北殿的次数越来越少,看望昱弟的时候却变多。于是宫内起了些……不像话的流言,说他是嫌弃这个傻儿子了。连带着我……虽是长子,一直以来得到的只是苛责多,慈爱的时候总转瞬即逝,接着越发严格。
“昱弟同晟儿年岁相近,比较之下,我若是父皇,也自然更喜欢昱弟。只是晟儿……他什么也没做,平白无故被添油加醋许多……虽然可怜他,但每次见到他朝我走来,又会厌烦,却不能干脆地不理他。
“我不能……失德,但今天,我……我烦极了。贺兰,你明白么?”
单手撑在膝盖上,脊背微微弓着,比不上平日举手投足都华贵雍容,高景这时的模样更接近于一个随便的贵族少年。
或许当个普通少年会让他开心吗?贺兰明月心中掠过一丝疑问,而他很快打消了这念头,恭敬地答:“属下不是您,不懂您的烦恼,可您要说,属下便听着。”
高景看他一眼,目光中似乎有什么情感变了,轻笑一声后不再多言。
“是啊,你怎么可能懂。”他若有所思,“哪怕我并非当朝二皇子,天底下谁都不可能彻底明白另一个人……贺兰。”
“殿下?”
高景直起腰,看向他的眼神很深:“你想习字念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