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60)
高景轻轻道:“是啊。”
窗外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东风潜入,引得烛火摇曳,高景的神情也因此蒙上了一层阴翳似的,看不真切。贺兰明月走了两步,试探道:“怎么了?”
高景疲惫道:“明月哥哥,你抱抱我罢。”
他受不得高景这样说话,毫无防备地过去,张开手,正要将他同往日一样揽进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胸口,再说上些贴心话——
“刷拉——”
金属声响,高景猛然抽出了燕山雪。
如雪如月的一道光,就这么横在两人中间,剑刃所指正是贺兰明月小腹。
那一刻极短,贺兰明月想到了很多东西,包括高景的犹豫。他像终于没法继续骗自己,把过去四年的朝夕相处、床笫之欢都赤裸地剥离开,原来只有他无法接受:全身全心沉溺的人只有他,想要长相厮守的人也只是他。
高景不曾动心么?
贺兰明月冥思苦想无数次,在这天得到了答案。
高景哪怕有一瞬动心,也不会用这把剑指向自己。
但他仍报着期待,开口时声音都嘶哑了:“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抱歉。”高景说话的声音好似很无力,他持剑的手却很坚决。
贺兰明月发声已经艰难:“为什么?”
高景咬牙切齿,眼眶似乎红了:“你说过,你愿意为我死。”
可当你朝我拔剑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
贺兰明月这么想着,燕山雪的寒意逼近身体,他却前所未有冷静了下来:“我说过,我也发过誓……因为我那时爱慕你。”
持剑的手指收拢,高景道:“父皇说,贺兰氏、西山明月……是他的心病。我为他摘了,他就立我为太子,百年之后把江山交给我——他当年放过你,但你的命从来都是高氏给的,如今我替他收回来。你……还有话说么?”
“强词夺理!”贺兰明月几乎气笑了,说这话的高景也不像他认识的人,“我从来没有欠过高氏什么,就因为这个名字?”
高景道:“就因为这个名字。”
宿命纠纠缠缠,他突然发觉仍旧在原点,哽咽着,只能重复:“但我不欠你。”
近二十年了,这时贺兰明月想起豫王收养他的那一天问了他是谁,他的答案是贺兰氏,豫王勃然大怒,告诉他忘记这个名字。
到头来是他不顾一切地想起来,是他要查真相,是他故意让高景知道,是他要赌……他落到这地步,不因为任何人,只是他要去赌高景的心。
满盘皆输而已,贺兰明月心道,难不成豫王果真是对的吗?
“你不欠我。”高景道,猛地拔高了音量,“你不欠我吗?!那天你真不知道与自己同床的人是谁?你做了什么我若说出去,你照样活不成!”
哪一日?
他正要反问,却想了起来。
古怪的甜粥,发热,混乱的意识,高景在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还有那股黏腻香气,翌日宫婢看他的眼神,他再也没见过的杨妃……
贺兰明月脑中“嗡”地一声,如遭重击,霎时溃不成军。
他的声音都变了调:“你知道那碗粥有古怪?”
“不知道,但母后行事……我猜得到,顺势而为罢了。”
“你算计我、你利用我?!”
高景坦然道:“是。”
贺兰明月被愤怒裹挟,一把抓住锋利的剑刃,剧痛与鲜血没让高景退缩。他看向对方被珠光照亮的脸,整颗心脏仿佛被攥紧了又放开,竟起了杀意。
“高景!”
“就算此事是我对不起你,但那又如何?!”高景低吼,持剑的手没有因为贺兰的力度放开分毫,“你是我的侍从,我的奴才,我要你做什么……难道不应该么?”
听了这话,贺兰明月笑出声来:“哈哈……哈哈,是,你为君,我为奴。在你心里,我原来至始至终是个奴才?”
“是。”
“没半点其他了?”
“是。”
贺兰明月颓然松手,他在太短的时间内经历了大喜大悲,又愤怒又绝望,浑身的力气都顺着手掌伤口被抽走了一般——昨日种种,在脑中转了一圈,贺兰明月愕然发现,高景当真从未对他有过一丝留恋。
信任不是喜欢,依赖也不是喜欢,他知道得太少。
正如高景能弯弓射箭,他却总觉得对方脆弱得需要随时保护。
那年凌贵妃的画像与纸人曝光时,他问高景:“如何能爱一个人到极致,却又恨不得他去死呢?”高景回答,兴许当真正因为爱他到极致。
他那时不懂,如今知道了,倒宁可从来没懂过。
心死了,爱就变成恨,只是他做不到凌贵妃那样活在仇恨里,就不如一死了之。
贺兰明月握着剑刃,望向高景分毫不动的无情双目,抵住自己心口,酸涩到了极致无法流泪,只听见雨声,想笑又笑不出,徒然道:
“可我对你是真心……你既不要,那就挖出来吧。”
第38章 好灯怎奈人心别(五)
窗外一声春雷,石破天惊,渐大雨势将文思殿内外旖旎冲刷殆尽。
贺兰明月望向高景,对方眼眶有些泛红,染上了眼角朱砂痣的颜色,但持剑的手依然很稳,甚至往前进了寸许就要破开衣裳。
他只觉得自己才是最可笑的那个人,明知不可为,仍然动心,托付一切给了高景,期待能有所改变。他什么都不要了,却换来高景一句承认算计和利用,更悲哀的是他居然对高景只有心灰意冷。
贺兰明月从来没有恨过谁,在这一刻却恨高景的绝情,也恨自己软弱。
他握着剑刃,感觉燕山雪的寒意彻骨:“殿下,不动手吗?”
满眼都是血红的颜色,空气中雨水气息都掩盖不过铁锈般的腥味,高景一闭眼,轻声道:“想问的就只有这一句话么?”
贺兰明月失笑:“整整四年,我为你做的一切换得如今结局……你却告诉我,全是我咎由自取,是我自作自受?”
高景手指微微颤抖,狠道:“我让你失望了。”
“不错,你也让朕失望!”
暖阁内两人闻声一振,高景片刻分神,转向门口喊:“父皇?”
皇帝肩上落着雨水的润泽,他身后领着林商,还有躲在大氅中的高潜,低垂眼眸,好似随时会因为连绵寒冷而倒下。其余侍卫皆是黑衣,以铁面罩覆住原本容颜,贺兰明月没来由地想:这就是皇帝那支暗卫队了。
他曾听说豫王的影卫是仿效大内的暗卫而设置,高氏的护卫由前朝遗留的传承而来,武功俱是上乘,只是神出鬼没,少有人见过。
贺兰明月居然笑出声,他第一次见皇帝不跪,嘲讽道:“这么大的阵仗?”
话音刚落,林商扭住他的胳膊,用力一踹膝弯迫使他低头。贺兰明月提气硬扛住这一脚,感觉骨头裂开一样的剧痛,仍昂着头。
皇帝行至他面前,有人掌灯,摇晃的烛火几乎扑到贺兰明月脸上。皇帝掐着他的下巴,偏过头,仔细打量贺兰明月。他眼神凛冽,偏又从深处透出一点回忆的柔软,怅然若失地,想透过他看见什么人。
这眼神让他不舒服,可被林商扭着,贺兰开不了口,只得蹙眉,扬起脸,避开皇帝的视线,生平少有的不可一世。
皇帝见他表情,怀念道:“真像,尤其这皱起眉的姿态……简直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
高潜笑了声:“血亲怎么能不像呢?”
闻言,皇帝松开了贺兰,似笑非笑地望向高景。烛光照明,暖阁内亮如白昼,他抬起手掂了一下那把剑:“景儿,你还要继续让朕失望?”
高景突然回神般,脱力了。
燕山雪沉闷一声落在地上,剑刃擦过他的手指,高景颓然地跪在地上:“父皇……我不行,我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