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29)
“豫王没告诉过你,他府中有人便是贺兰茂佳的遗孤么?”
“将军,自重!”贺兰明月推开一步,逃离徐辛的钳制,“您说这些,是在挑拨我与王爷的信任!”
徐辛收敛了笑容,道:“信任?哈,是了,若我说的属实,你还得尊称他一声舅父呢!来日方长,贺兰明月,我们且看吧。”
言罢,她抬起手似乎想在贺兰明月肩上拍一拍,却终究没有动作,按回了腰间那把短刀,道:“算时辰,皇后娘娘应当快起驾了,你不回去守着那位殿下?”
贺兰明月不语,转身就走,留徐辛自己站在原地。
直到看不见人,她才用力地忍住发酸的眼眶。
她要如何告诉自己不能哭呢?
贺兰明月和故人太像了。
庭院内,阿芒仍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呆坐在石桌边,见贺兰回来,她笑吟吟地站起身,正要说话,又变了脸色:“怎么啦,明月,脸那么白?”
她拿了张帕子递给贺兰,道:“好多冷汗,徐姐姐同你说了什么呀?哎,你别看她那样子,心总是不会坏的……”
温声软语让贺兰明月总算回了神,他呆呆地接过那张帕子,胡乱在脸上擦了一通,才向阿芒道谢。走到桌边,看见了石头做的圆鼓凳,贺兰明月腿一软,几乎摔倒在上头,膝盖磕到边缘,疼得他短促地惊叫一声。
阿芒蹲下/身:“坐都坐不对的,你到底怎么啦?徐姐姐欺负你?”
贺兰连声否认,话出了口,才自嘲地想:原来我还能说出话。虽然嘶哑,喉咙给黏住了一般地疼,但他好歹还活着。
他不是没想过这样的真相,听徐辛明里暗里的意思似乎知道的人不少,却谁都没告诉他。贺兰明月知道他身份低微,或许在那些大人物眼中就是棋子一般,不告诉他也是应当,只是他前几天还想着怎么去查些事实,徐辛立刻就出现了。
巧合得简直像有人在算计他一样,贺兰明月不敢多想,也不敢全信。
只是,徐辛所言露一半藏一半,倒不像全是骗他。
若他真是贺兰茂佳的儿子,贺兰氏的遗孤……此前所想,难道全都被推翻了?高氏灭了贺兰家满门,豫王救他性命,而高景——
高景恐怕比他知道的还少吗?也不尽然。
可他转念一想,如果贺兰茂佳当真因谋反获罪,十数年根深蒂固的教养,兴许也有奴性作祟,君要臣死,犯上作乱……
那贺兰茂佳死有余辜,他有什么立场去怨怼按律斩了他的皇帝?
心头一团乱麻,偏生阿芒在他耳边脆生生地喊:“别发呆了,殿下出来了!看天气还好,咱们仍可去寿山转一圈儿,快,去拿殿下的风筝——算了,我去罢!”
她轻快地跑远了,贺兰明月一抬头,高景扶着独孤皇后的手,同她走下玉阶。
“本宫对你说的事你稍后考虑,人选都已定了,改日得了空,去北殿,本宫和你一起选选。”独孤皇后轻言细语,确实不容反驳的坚决。
高景只得道:“母后吩咐的是。”
皇后从他掌心抽出缀满戒指和玉镯的手:“娶妻,本宫不逼你,你总是有‘年纪尚小’的道理,可眼看昱儿都要到年纪了,你这边儿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让旁人看了笑话。你心里如何盘算,本宫不想知道。”
高景道:“母后……”
皇后强势地打断他:“勿要多言,纳侧室这事本宫绝不会退让。”
高景埋首不语,独孤皇后言罢,只教跟随在旁侧的侍女搀着自己,缓缓走出摇光阁。
待到皇后与她的随侍离开,高景目光一转,朝贺兰招手要他过自己身边。他本是心情欠佳,见高景蔫儿了的模样,莫名地有种“连这样也不孤单”的庆幸,短暂地遗忘了和徐辛的会面过去,自然地碰碰高景的手。
“殿下怎么着了?”贺兰明月道,朝他笑了笑。
高景喜欢看他笑着的样子,以往这么做,坏心情都能哄好大半,可他抬眼看了一下,没动静,仍是闷着。
贺兰又道:“娘娘难得来一次,您不高兴吗?”
阿芒拿风筝过来,见到的便是他手抵在膝盖上,去看高景的样子,不由得翘了翘嘴角。
“你知道她说些什么话气我,也高兴不起来。”高景嘟囔一句,仍不由自主地被贺兰明月牵住了,没好气道,“你方才没在外面偷听?”
“属下哪儿敢。”
“你还有不敢的事情么?你连……”高景说到这儿,猛地顿住,脸颊一抹奇异的红,“算了,懒得提母后。阿芒姐姐兴致勃勃的,还去放风筝么?”
贺兰明月懒散道:“去了也是属下给您放,您只消看。”
高景拍他一下:“放肆!”
他但笑不语,就放肆地搂过了高景的肩膀——无数回的肌肤相亲,贺兰知道他喜欢这样,可说出去又有谁相信二殿下私下里极享受这些不伦不类的紧密。
寿山到底还是去了,阿芒捧着东西跟在他们身后。他心情也许因为离开北殿好了许多,话也开始源源不绝,说寿山风光胜过许多山水。
“殿下不曾出宫吗?”贺兰明月道,“我曾听陆怡大哥说他自高车流落到中原前,常见别人骑着骆驼顺戈壁滩直入大漠深处,驼铃声声,黄沙漫漫,与长城以南截然不同。宫内更少见这样的场景,您没想过去看看么?”
高景收回目光,失落道:“得了吧,我出个宫都得三请四请,父皇不让便哪儿也去不成。这紫微城,人人都说好,我看只是座金碧辉煌的囚笼。”
贺兰明月道:“往后或许有机会。”
高景默然,知道他是安慰自己。
如往日一般上到绛霄亭,他却没了从前的兴奋。阿芒放飞一只风筝,线拽在自己手里,喜笑颜开,说些俏皮话逗高景开心,总算见了他一点笑脸。
贺兰明月站在亭边,听身后欢声笑语,被徐辛扰得乱成一团的心情多少平复了。他暗道:“就算知道这些,豫王或许早将我当了弃子,许多日子都没再有信号,归根结底,他是不交心的。殿下再任性,不过一个半大孩子,好哄。”
他自行思索着,目光仍四处扫过花园角落。
每一棵树都保持着规整的样子,像这皇城中无声的拘束。贺兰明月看了一会儿,却突然察觉出了不对劲,他还没开口,高景已然靠了过来。
一双手搂过他被郭罗带束紧的腰,高景蹭了蹭贺兰的颈侧,没好气道:“你就像只鹰,喜欢站在高处瞧……又看见什么了?”
“那是凌贵妃么?殿下。”他指向一处,“树后面。”
高景顺着看,不觉笑了:“还真是,随从侍女都不带一个,这倒不是她的作风……贺兰,我真得好好罚你了,成天不学好,只盯着女人看——怎么不多看看我?”
贺兰明月苍白地辩驳道:“属下没有。”
高景懒得理他,走了两步从阿芒手中夺下那盏风筝。
他总让贺兰或者阿芒放给自己看,却不想年少的皇子操控风筝很有一手,扯动线轴,那纸糊的金鱼便轻飘飘地飞向他想要的地方。
“砍线。”高景道。
贺兰明月心有灵犀,燕山雪旋即出鞘,斩断了那根细细的风筝线。
金鱼缓缓飘进了轩窗下的角落。
“过去吧。”高景说着,将线轴交给了阿芒。
第19章 系马高楼垂柳边(四)
寿山凤池暗潮涌动,另一侧的明堂中,却宁静无波。
棋室一侧是庭院山水,春天,杏树的花朵随风而动,宛如一场未歇残雪。上好的新茶叶,与藏了整个冬天的梅花一并入沸水,余香袅袅。对弈二人却只作寻常,其一明黄常服昭示不凡身份,执黑子那人青衣乍看朴素却暗藏着银色云纹。
旁边服侍的婢女听了什么传话,俯身到青衣人耳边低语。他眉心微皱,却道:“晓得了,你下去吧,别在这儿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