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39)
贺兰明月停留附近等着高景,这会儿见事发突然,连忙现身半抱住了高景。他一探对方额头,烫得厉害,心里便知已经事成一半,忙对阿芒道:“姐姐速去找御医……不,找陛下!”
阿芒急道:“药是你给殿下的,不叫御医会有事么?”
单手勾过高景膝弯,贺兰明月一俯身将人抱起,往外走时只给阿芒留下一句坚定的:“你放心,万事有我在!”
那一瞬间,阿芒吃了定心丸,依言往明堂而去。
揽秀轩离北殿不算太远,他抱着高景一路脚不沾地。抵达北殿时,贺兰明月额角出了一层细密热汗,他将高景抱入摇光阁,旋即遣人报给独孤皇后。
除掉高景被雨水濡湿一层的外衫,贺兰明月抬起他的手腕,察觉到虚弱的脉搏,总算一颗心回到原位——高景自己做了饵,他得按部就班地把剩下的事办完。
贺兰明月心里清楚,此事若成,豫王就会知道他的选择,届时或许惹来杀身之祸,只能自行揭开贺兰氏的身份赌一把。如果真像慕容赟、徐辛的说辞,豫王当年不惜保下他,当然留着有用,不会轻易杀他。
但这些现在只能靠猜。
衣裳来不及换好,通传之声响起,旋即雕花的门被轰然推开。衣着朴素却不怒自威的女子走入,全没有以往的雍容气度了:“景儿!”
贺兰明月跪下行礼,话说到一半时独孤皇后迫不及待地打断他:“闲话少提!这是怎么回事?”
“今日是三殿下邀约殿下前去赏春。”贺兰明月道,感觉女人锐利的目光几乎刺破了自己,硬着头皮继续,“茶叶是三殿下的,此外还有些点心……属下不在旁边,细节也许要等阿芒姑娘回来——”
“阿芒去了何处?!”
“御驾到——”
在场众人皆惊,皇帝已然登门入室。
他还穿着起居方便的常服,玄色绣金边,衣摆饰以龙纹显示身份尊贵不凡,做工精致,用料似乎也是南楚贡品。
但眼下谁也无暇顾及皇帝的衣着了,他急问:“景儿怎么样了!”
阿芒见贺兰跪在地上,轻轻地挡住了他,请出御医:“还请您为殿下诊断。”
皇帝落座,双眉紧锁地问了和皇后相同的话。事发时阿芒离得近,这会儿细细说来,将茶是什么茶、点心一共几块,甚至跟着高昱的人有几个都说出,末了往地上干脆地一跪:“陛下,奴婢斗胆向您讨一个宽恕!”
“你这是做什么?有话直说。”皇帝蹙眉道。
阿芒再仰起头,已是泪水涟涟:“奴婢……奴婢服侍左右,不是有意偷听主子说话,可三殿下有句话说得实在让奴婢心惊胆战……”
皇帝略一思索:“说吧,朕恕你无罪。”
阿芒拜倒:“三殿下临别前,对殿下说,‘在紫微城,我身不由己’……三殿下当真是这么说的,若有半点作假,奴婢天打雷劈!”
哗——!
皇帝手中茶盏轰然坠地,一声脆响,摇光阁中宫人立刻跪了一地,个个噤若寒蝉。阿芒更是整个都伏在了地上,肩膀不住颤抖。
死一般的寂静,贺兰明月垂眸跪在最后头,眼底有冰霜。
不知过了多久后,那诊断的御医施针终于完毕,颤巍巍地跪倒:“回禀陛下,殿下是中毒,可老臣才疏学浅无法看出是什么,如有毒物,或许能对症下药……只好封住殿下经脉阻止扩散,不多时开一剂药方催吐,再辅以其他补物调理——”
皇帝松了口气:“景儿没有大碍么?”
御医看一眼高景,欲言又止:“这……”
皇帝道:“你也但说无妨。”
御医再拜:“毒素或许深入肌理,对身体是否有损害还要看后续殿下醒过来再另行诊断。不过老臣基本能断定,殿下并无性命之忧。”
虽然高景鬼门关走了一趟,但还能不能活蹦乱跳却是个未知数。
他是嫡长子,又是独孤皇后膝下唯一心智完全、身体康健的皇儿,怎么能再出意外?皇帝深深看向独孤皇后,从来坚强的一国之母双目含泪极力隐忍,他心下更痛,不知想了什么,又怒又悲。
皇帝道:“景儿先交给你诊治,凡事求稳妥——林商?”
门外身形颀长的侍卫一握手中长刀:“在。”
“你速去巢凤馆,将高昱同今天下午出现过的宫人都扣下,带到北殿,朕亲自审问!”
“是。”林商言罢立刻去了。
皇帝又一声叹息,独孤氏提议去正殿等候,于是起驾离开摇光阁。其余人都随之撤出,只剩下相熟的宫人,贺兰明月揉了揉膝盖,从地上爬起来。
阿芒揩干净眼泪问他:“那边你弄好了?”
贺兰明月道:“没有。”
“那你还——?!”
“要陛下发现了那些东西,才算弄好了。”贺兰明月道,见阿芒仍是不解,他先走到高景榻边坐好,替他将诊脉的那只手腕盖进锦被,又掖了掖被角,“此次帮殿下除掉的不止是巢凤馆的威胁,还有朝中处处针对他的慕容府,步步为营,一点走岔可能再无翻身余地。殿下要我们稳妥起见,就只好留点余地。”
阿芒奇道:“你的意思是陛下压根儿发现不了……”
贺兰明月冷静道:“有可能。”
阿芒差点把手中的药品给他扔过去:“胡闹!我冒着掉脑袋的危险——”
“我做的事,姐姐尽管放心。”贺兰明月气定神闲地看向她。
他们的目的虽和豫王府不同,但中途却都容不得高昱,容不得慕容氏。
阿芒狐疑凝望他片刻,忽然觉得眼前的人不过短短两年不到的工夫,竟完全褪去了刚来到当日、被打得半死时的青涩和紧张,像个沉稳的青年人。
而一转眼,贺兰明月也已经二十了。
傍晚,巢凤馆大变,林商率领的皇帝亲卫接管了凌贵妃宫室的护卫任务。高昱与其心腹侍从都被强行请到了北殿看管,皇帝倒没有上刑,只让他们在此等待高景苏醒——言下之意若高景醒不了,再行发落。
随即为弄清楚高景到底所中何毒,林商下令搜查宫室,不放过每一间厢房。待搜查到一间书房,贵妃誓死不肯让侍卫进门。
林商不敢妄动,只得请了皇帝旨意。皇帝叫查,凌贵妃却当场惊叫,昏了过去。这间屋子猫腻太多,林商请北殿独孤氏的护卫一同前来仔细搜寻,出人意料地在书柜后发现一间密室,进门空间逼仄,烛影摇晃。
密室内,有桌台一张,墙壁悬挂画像一幅,像是青年男子。画像上题诗一首,却因为年代太久,又刻意被人用墨迹掩盖,看不出内容。
林商欲将画像带回,又在密室角落发现暗箱。打开后,林商大骇,将此物与画像一起带到北殿,等皇帝过目。
岂料皇帝看完画像后,头晕目眩,几乎立刻病倒。
此事迅速惊动了含章殿已经歇下的高潜,他披衣提灯而来,甫一跨入北殿正厅,先打开了暗箱。烛光一照,饶是高潜也不禁后背发冷——
只见那暗箱中竟有一个纸糊的小人,内中填充棉花、稻草,做工粗糙,没有面孔。将小人翻过,正面钉着七颗铁钉,每颗都几欲穿破纸人,而铁钉外则挂着一张摇摇欲坠的布条。朱砂颜色,仔细一看正是……
皇帝的生辰八字。
高潜猛地把纸人一摔,厉声喝道:“给本王把凌氏和高昱都押上来!林商,你带一队人密切监视豫王府!”
明堂拥挤吵闹,一院之隔的摇光阁中,高景便在这时昏昏沉沉地醒来了。御医前去救场皇帝突然不适,贺兰明月站在窗边,耳畔忽然响起微弱的喊声。
“明月……哥哥?”
他坐下,握住了高景的手:“我在这儿。”
春梦秋云,红烛自怜。明明是风波未过,他们却情不自禁地短暂抛下主仆身份,依偎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