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任由他的下属去检查他的尸身,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和身上的污痕,看着人来人往地搬运他的尸体,听着一些悲戚的哭声和失去理智的尖叫,却觉得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好像一种与我无关的戏剧在一幕幕上演,而我什么都走不进去。
我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没有悲痛。
没有愤怒。
没有怨恨。
甚至连一点震惊都没有。
天空依然明媚灿烂,空气还是那么清新自然,没有因为一地的血污和绝望的尖叫就改变了什么。
直到梁挽小心翼翼地靠近我,因为我的异常表现而恐惧不安地问我:“……小棠?”
我才看向他,顺便透过他的身躯,看向了他身后的人群里……簇拥着的那一具新鲜的尸体。
我麻木地站着,如一条离水的鱼儿告别了那片命定的湖泊,别无选择地僵在了干涸的岸边,而梁挽担心至极地在后面跟着,极力安抚道:“小棠……小棠你已经做到最好了,这里没什么你能做的了,我们走吧,我们一起走吧……”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仿佛是十几年前的样子,那时老二老三可劲儿地欺负人,我就带着楚容跑出了聂家,在夏日酷烈的阳光下跑了几个时辰,累得像两条阴沟里滚过还要互相舔毛的小野狗,那时的楚容也是这么疲惫地睡在我身边,浑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后来他却觉得草地上太脏,想直起身来,我便依偎着他的身躯,和他打趣似的道:“要是你以后和我一起离开聂家,我们就以天为被,地为盖,走到哪儿就睡到哪儿,你得提早习惯啊……”
他只是吹了一口儿无奈的气,笑骂道:“才不呢,要是我以后掌了权,就盖一座大大的园子给你住,我们天天一起睡,再也不用受这样的苦了……”
记忆里我好像又对着他说了什么,但他只是笑笑,却没有在记忆里回复我。
而现在,他也不会回复我了。
我僵硬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而梁挽见我没有反应多时,终于无奈急切道:“……聂楚容是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死了,这不是你的错!”
记忆里楚容脸上的亮光,如火柴似的“划拉”一下就没了,我还没看得清他年轻活泼的面容,一切就回归到了黑暗里。
他死了。
他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那一声儿。
我在梁挽一声声急切焦虑的催促之中,,茫然地迈动脚步,却是踉跄一下,像被什么绊倒似的,几乎站不稳。
当他焦急地想扶正我时,我仿佛想起了什么。抬头看见了这灿烂到绝望的阳光,低头瞧见了那群人簇拥着的那个人。
我终于彻底失控。
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第145章 爱恨不由自己
众人都在庆贺大魔头聂楚容的死。
传说中他被手下送来的一杯毒酒了结了罪恶的一生,与他害死的许多人一样,死得七窍流血、毫无尊严。
这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江湖,似乎给许多深受聂家之害的江湖人打了一记强心剂,光是我认识的人里,有人喝酒狂欢,有人吃席请客,有人极力列数聂楚容生前的罪状,并且言明自己早就知道他会落得如此下场。
轰轰烈烈的倒聂运动一发不可收拾,连带着许多之前与聂楚容亲近过的武人,都在一个个被清算。
而我只是沉默。
平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时不知道该怎样去反应才算妥当,尤其是在梁挽身边。
作为灭门案的受害者,他失去得最多,忍耐得最久,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幕后黑手的死,可以扬眉吐气,可以翻过此章迈向新的人生了。
这本应是他欢喜最痛快的一日,也该是他与朋友亲人一起庆贺的一刻。
可是因为我几日前的崩溃痛苦,和这些日子以来的异常沉默,梁挽似乎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去反应。
他明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胜利,却不敢在我面前提什么,甚至有些过分地小心翼翼。
我只好主动找到他,笑道:“抗聂联盟的庆功宴找你,你不去,天胜庄的尹少庄主请你去喝酒小聚,你也不去,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他沉默了一瞬,忽挂上了一丝熟悉的、挑不出任何错处的温和笑意:“没什么,只是我不太习惯这样的大场面,我还是更喜欢和你两个人呆在一起……”
我道:“若郭暖律说这等话,我自然是信他,可偏偏是你说这话,我却半点不信了,你一向是最喜欢和人相处的,哪儿来的热闹你应付不了?什么场面你没见过呢。你明明是想去的,为什么不去呢?”
梁挽被我拆穿,也不着恼,只小心牵过了我的手,笑道:“若说想去,我自然想去,可你必定不想去,那我一个人去了,也只会在人群里想你,我又何必离开?”
他的十指像生了根似的黏在我的腕上,仿佛是觉得我的体温有些低了,便轻轻解下了身上那件纹路素雅的青玉案色的外袍,披在了我的身上,然后双手扯过了绦条儿,在我的脖颈之前轻轻系紧。
系好,他觉得还有些不够,就打了个蝴蝶结,抬头看了看我的脸色,只有些小心地问道:“……小棠?”
我只是享受着这一刻的小小温存,只觉得他若温柔起来,能有一种把人宠成小废物的软和劲儿,连体内深藏许久的疲倦和低沉都能被他照顾到。可越这样,我就越不敢沉溺于他的照顾,只轻轻握住他的手,道:“你想去就去吧,我会自己找事情做的。”
梁挽却认真地看了看我:“小棠,你没有耽搁我什么,你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自己担心你,想和你在一起……”
我笑道:“担心什么?我的内伤已经好多了。”
他欲言又止好几次,终于还是道:“虽然如此,但……”
但是什么?
他有些后怕地伸出手,在我的衣襟处轻轻拂去几分暗尘:“你当时有点吓到我了,我,我还是和你待在一起吧……”
他说的“当时”,也就是几天之前楚容死的那时。
我在梁挽面前彻底失控,嚎啕大哭。
明明知道这不是个崩溃的好时候、好提防,明明已经为了这一刻做足了准备。
可那个人在我面前七窍流血而死后,我之前攒了许久的提防、克制、警惕,还是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来之前,我依旧觉得他可能有什么后招等着我,看到他,我也着意警惕、小心提防,想着也许轮椅里藏着和人同归于尽的暗器机关,想着也许他那过于宽大的袖子里会有一把两把的游鱼一般的暗刀,想着他递过来的信也许是沾了毒的,想着他是不是在给我套话,好问出薛姐和诗绮的下落。
我想得最多的,是觉得他不可能就这么服输,不可能就这么去死,他之前曾在绝境里置之死地而后快,他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化身。
他怎么可能就这么简单、轻易、洒脱地去死呢?
怎么会呢?
所以我一直对他冷眼讽声,不敢放松片刻,也没什么好脸色好言语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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