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时幸答应得很痛快,“当然,不过我以为你会为她求情。”
“我不会这么做。”
方时幸笑了笑,“换作是我也不会。”
他们血液里仿佛有一些共通性,时间和距离均偷不走,就像生活在温暖南方与严寒地区的两株同科同属的草,在不同的环境里各自野蛮生长,枝干的模样虽不尽相同,延伸出去的方向却都是天空。
“她把你教得很好。”
戚在野低头摩挲水杯,并不接话。
深秋窗外的树已凋零,枯叶被风卷着轻轻剐蹭到窗上,又幽幽飘向不知名处。
方时幸的大红卷发贴在脸颊边,更映衬得她病容惨淡,“后来我又去了那里,清理了屋上的藤蔓和坟前的杂草,屋里东西没动,只是进去看了一眼。我看到墙壁上有用小刀划的身高刻度表,5岁时一米一,十岁就长到一米三了......”
她眼里慢慢积蓄起水光,眨成泪珠倏地滚落,“那么拼命地长大,真是好了不起的孩子。”
腰间忽然一紧,戚在野被贺行简揽到身边,几个小孩擦着他的腿跑过去,耳边传来温声叮嘱,“走路不要分神。”
“没劲。”戚在野小声说。
“就是。”贺行简随口附和。
谈话的最后,方时幸问他将来愿不愿意一起生活。
戚在野反问道,如果说我经历的让你心疼,那么假设,经历这些的人是方十里,你的心疼会有几分。
痛苦瞬间淹没了方时幸的双眼,戚在野想他知道答案了,“你对我只是怜悯,对他却是疼爱。将来一起生活,我难保不会对他产生妒忌。你不感到害怕吗?我会用蝴蝶刀,能干净利落地杀人,你见过的,那一船血和交叠在一起的尸体,像修罗场对吗。我生长在贫民窟,是个穷凶极恶的屠夫,道德感底下,与你们格格不入。我的存在会一遍遍强调你过去犯下错,而方十里的存在,也会永远提醒我,到底失去了什么、错过了什么。你见到我痛苦,我见到他不甘,即使这样,你还想与我一起生活?”
一直到戚在野离开病房,方时幸都没有给出答案。
医院外天气很好,戚在野打算就在这里与贺行简告别,“谢谢你的车,我该回去了。”
“不客气。”贺行简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给他,“你掉的,收好。”
这是一支崭新的验孕棒,医院的自助贩卖机里有卖,趁着贺行简与方时幸说事,戚在野鬼使神差就刷了一单。他收好东西放进口袋,别过头去一言不发,显然不想就此事多聊。
司机老李将车开了过来,贺行简上车前又留下一句,“遇上解决不了的事就来找我吧,这几天我都在不勒城。”
从医院回到白公馆,戚在野被周泛告知,他前脚刚走,后脚小妹就被军队的人带走了。
“交给军队,总比交给这里的督察局好……”周泛安慰道,“落到他们的手里那才叫讨不着好。”
“军队的庭审,一般是不公开的吧。”戚在野在公馆的花园里坐了下来,客人都走光了,只有帮佣们在屋子里忙碌打扫,有人路过周泛,亲切地问了声“周先生好”。
周泛叫住他,请他泡一壶茶到花园里来。
太阳西沉,落下一片黄昏,戚在野的身影被余晖笼罩,周身浮起一层暖绒绒的光晕。
“我可能怀孕了。”
周泛惊诧不已,茶水险些溢杯口,“确定了?”
“不确定,最近身体很不对劲。”戚在野拿出口袋里的验孕棒摩挲,“我不敢做,我怕是真的,又怕不是真的。”
“小祝知道吗?”
“我们分手了,前不久才说了再见。”
“你想要这个孩子?”
“想。”
周泛将茶盏递给他,语重心长,“这恐怕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你比我更了解自己的处境,这孩子生在“兵荒马乱”中,长大恐怕会怪你。”
戚在野静静地看着茶水里倒映出的天空,饱满瑰丽的云朵在其中失去了色彩,被风一吹就皱了,“我知道这不是个好时候……表哥曾跟我说,男朋友对我只有喜欢,还达不到深爱。我当时并不在意,事后证明他是对的。方才回来的路上,我又在想,我大抵是从未被人深爱过的。”
母亲和父亲对他的爱里揉杂着愧疚,因此这份爱里有一部分是为赎罪。
方时幸想要他回家,是为弥补自己二十多年前犯下的错,她对戚在野更多的是责任和怜悯,谈不上爱。
至于小妹,戚在野相信她是爱着自己的,但比起爱,恨好像在她心里占据得更多一些。
“我想要一个家人,是那种,有很深羁绊的……最开始,会有一根脐带连接着我和他,再之后,血缘会成为我们的连结。
分娩结束,我一定要保持清醒,一眼不眨地看着他,记住他的相貌和身上的每一个印记,之后就算有短暂的分开也绝不会将他认错。
我会好好陪伴他成长,教会他坚强的同时也要告诉他,最大的坚强其实是温柔。我不会逼他做不喜欢的事,但也一定不能做错的事,在我这里,他可以拥有很多自由。
有一天,他或许会离我而去,去外地求学,或与其他人组建家庭,那时我会由衷为他开心。遇到一个为之奋斗的目标,以及相知相守的爱人是多么不容易 。遇不到也没关系,我希望到时候,他已经学会好好爱自己了。”
起风了,云卷云舒变化得很快,吹散了周泛的一声叹息。他十分不忍道:“可前提是,你得平安活着。前不久伯爵的领地再次被削,这一次,他的人和政府起了冲突,之后他对你的逼迫只会越来越紧。”
戚在野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无所谓了,我已经跟他侄子分手,他还能逼谁去,那口井他想要就拿去,我又不拦着。”
风很快就吹来了雨,噼里啪啦砸在玻璃窗上,水痕蜿蜒交错,叫人看不清外面的景色。周泛手指夹着烟,却没有点燃,他忍着烟瘾,终于等到了身后的门开。戚在野从洗手间里出来,将验孕棒翻转,正面朝向周泛,鲜红的两道杠居中显示。
晚饭时候,白隼终于得空见了戚在野。他相当喜欢白色,公馆内大多布置以白色为主,餐厅也不例外。
“雪洞洞的,我总觉得冷,”周泛带着戚在野进入餐厅,“这样的布置也就先生喜欢了。”
白隼银白色的长发被一根纯黑缎带束起,与之相对应的,周泛手腕间也系了一根同色发带,还打着漂亮的蝴蝶结。
令人意外的是,餐桌边上的白隼竟坐在次位,而主位上正坐着丹戈伯爵,他气度华贵,举手投足尽是矜雅。一片素雅洁白里,他那张脸堪称华美,超越了一切性别的界限,再闪耀的宝石在他的华辉之下,也要黯然失色。
伯爵偏过头,目光锁定在戚在野身上,棕色的眼眸剔透如琥珀。
周泛替戚在野拉开椅子后,便站到了白隼身边。
“去帮我们煮一些红酒,不要丁香。”白隼嘱咐道。
周泛应声离开,戚在野低头切牛排,全程被当空气。伯爵与白隼聊着最近内阁的变动,以及一些宫廷闲事。
“那件事我也有所耳闻,听说过不久就要面向全国宣布了。”
“是呢。”伯爵眼尾挑着笑意,语气凉薄,“真是不容易,从下城区的老鼠到战功赫赫的将军,最后摇身一变为帝国公爵,还有什么比这更励志的事。我们这些人,陛下已经不放在眼里了。”
他们这些人,指的是以伯爵为首一群老贵族。
“别这么说,您与国王陛下的情分是自小的,要平衡好内阁与贵族们确实是件让人头疼的事。他重视内阁,但未必不看重您。”
伯爵似笑非笑,挑眉看向戚在野说:“你怎么看?”
戚在野被点到名,无奈从食物里抬起头,“我听不懂。”
“那说些你听得懂的事吧。”伯爵双指间夹着一柄银制刀具,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前不久拂荣找到我,请我放小仙自由。”伯爵手里的刀倏地飞出,直直地射穿了长桌上的花瓶,碎片四溅开来,水流了一地,“我们丹戈家族,不为任何人低下头颅,真是让人丢脸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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