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它拿出来, 去阳台,旋开一小朵壁灯——这壁灯做成一丛盛开的花束模样,一朵花里一盏。江识野只开一朵,让那小一束光亮融入黑暗里。
抖抖灰尘,把吉他包拉开。
不用猜都知道,这是岑肆送给自己的那把吉他。
岑扬口中那把他亲自设计所以审美极差的吉他。
事实证明,他哥说的一点儿没错。
面板配色差也就算了,音孔里板竟也刻着各种各样的元素和图案。
音符、火焰、击剑emoji,这些江识野都还可以理解。
但怎么还有奥特曼啊……
但吉他确实是好吉他,长得丑,音色可不丑,又是定做,他都无法想象要花好多钱。边缘有磨损,琴弦也有些老了。
自己弹过好多次。
他心里又一阵酸。
岑肆送给自己的吉他。
他们分手后,他都没带走。
江识野坐到阳台的秋千椅上,开始给吉他调音。
他不需要调音器,耳朵就是。
今晚挺凉快的。
调到G音时,阳台门突然被推开。
一个黑色的轮廓,几根睡翘的头发很显眼。
岑肆慢悠悠走过来:“你在干嘛啊。”
他昏昏沉沉的,声音轻,但步子迈得很大,脚踩在阳台地板上却还是没有声音。像在梦游,完全没清醒。
直到他的面孔终于从黑色里挣脱出来,他看着江识野英挺的脸被昏黄的灯勾勒,瞬间清醒了好几度:“你哪儿找到的?”
“……就柜子里随便翻到的。”江识野说。
“这我以前送你的生日礼物。”岑肆轻描淡写道,揉了揉头发。
霎那间江识野心痒痒的,被他闭口不提的情愫。
他想开口,想问他很多问题。
但这需要一些准备和酝酿。
在这愣神的空隙,岑肆又坐到他旁边。
秋千椅很久没承受过两个大男人的重量,吱呀的声音,划破夜色。
“拿来,我给你弹弹。”
江识野一愣:“你会弹?”
岑肆笑一声,笑得倦懒。江识野觉得他像只猫。
但他以前明明更像猎豹来着。
“毕竟我是我妈儿子。”
岑肆拿过琴颈,把吉他架到大腿上。
“但弹得很垃圾。”
吉他长,秋千椅窄,他们挤在一起,吉他尾端还是贴着江识野的身体,不好放手。
岑肆左右调整不好姿势,干脆让江识野微侧着坐一点,双腿抬起,伸长压到自己大腿上。胳膊又绕过江识野的胳膊,手再搭到琴弦。
于是江识野的腿撑着琴,他手拿着琴,他们黏在一起。
像两株缠绕的藤蔓拥着一棵树干。
“好久没弹了,上次弹还是19……嗯,你让我想想怎么弹的啊,53231323?”
一听他这报号码式念指法,江识野就知道,这人应该真是初学者。
然后琴声真响起来时,他发现岑肆谦虚了。
不说很厉害,但也绝对不是垃圾。像那种校园时代的男生苦练一个月登台表演的水平。
木质音色跃跃欲试又小心翼翼,不疾不徐在耳畔跳跃,昨晚——哦不,19岁的晚上,雨滴往下坠落时,也是这种声音。
岑肆边弹边说:“小时候我妈教我和我哥乐器,我哥是钢琴,看我坐不住,就说教我吉他,但我确实是不感兴趣,也没天赋。我小时候玩过很多东西,画画高尔夫赛车什么的,直到13岁摸击剑,才有一种‘啊对了’的感觉。”
他的声音倦倦的,像是给江识野讲,也像是自言自语:“14岁时我就决定要当职业击剑运动员了。我妈看我多半不会再摸吉他了,就想送到一个老琴行里,我妈性格怪,首先觉得吉他要经常弹,又说什么把吉他送到茫茫人海找个有缘人很有意思,有种送盲盒的感觉,果然音乐艺术家不是我能理解的。结果那天我们还没到琴行,我上了个厕所,她就把吉他送了。”
他冲江识野笑了笑,“其实我当时有看到你的样子,你那条疤很显眼。而且我妈还说,你长得比我帅,很有音乐天赋,真想当自己儿子。真他吗气死我。”
江识野也笑了:“那你眼力还挺好,我都没看清你。”
“嗯。”岑肆依然缓慢弹着,轻轻呼了口气,“这大概就是天意吧,你注定会是她的儿子。”
江识野一愣。
心皱得更紧了。
确实,如果没有那把吉他,他也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未来是什么,抑郁还是暴戾,多半会成为一个小易斌——他本来就和易斌长得四分像。
岑肆不想讲太多自己妈妈,心里难受,又问:“你是因为那把吉他,才开始学音乐的吗。”
“是。”江识野看着他拨弦的手指,也不知不觉开启了话匣子。
“也不是学吧,就自己瞎摸索。我小时候……”他寡言少语,也只有在岑肆面前,才会说很多,“我和我舅舅一起住,他是哑巴,家里没声音,就很压抑,乐器就像有个人和我说话一样。”
在有自己的“二手吉他”前,江识野就经常在网上看各种乐器,很渴望,只是苦于没钱,买了个小口琴。
江识野喜欢声音,传到耳畔的声音。
不孤独。
岑肆侧头看他一眼,点头:“嗯,我懂。”
又问:“但你也会键盘,那是啥时候学的来着?”
以前总关注自己,一直没来得及问你。
“键盘……家里其实有架很烂的电子琴,我最开始以为是我舅舅的,但他没摸过。后面我趁他不在时自己研究,发现它已经坏得无法修了……但琴键还在,可以跟着按。”
岑肆笑了:“所以你一直是在没有声音的键盘上学的键盘。”
江识野揉了揉后颈:“很傻逼吧。”
“不,说明你是天才。”
这句话像个封条,瞬间封住了江识野好不容易开启的话匣子。
他不傻,以前也觉得自己在音乐方面是有点儿天赋的,吕欧他们也经常夸。
但学音乐多费钱,也多难赚钱。
江识野太穷了,他是靠着易斌微薄的残疾人补助金过活——说来易斌这人虽是个疯子,对江识野不好,但在钱方面却并不变态。
易斌作为浑浑噩噩的无业游民,当然也穷,但似乎也没那么穷。江识野至今都不知道他买酒的钱是哪儿来的。
而他的残疾补助金一直都是让江识野去领,江识野花。
他从不要。
当然也不会多给就是了。
就是因着这,江识野对他舅舅也没有很恨,这也是为什么以前每次填紧急联系人名字时,他都能义无反顾写下“易斌”的理由。
但那笔钱归根到底还是很少,负担了家里的水电,负担了江识野的学费,负担了江识野的人生。
很苦,很狼狈。
江识野常常觉得自己灰头土脸,又用最自卑的自尊伪装,在音乐里寻找出口。
而岑肆这会儿竟然说:
“以前他们夸我击剑是天才,你是音乐天才,我们确实挺配。”
江识野说不出话了,指尖都有些颤抖。
走神地突然想起,18岁丢手机那次,岑肆在他的紧急联系人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大概是看江识野表情挺忧郁,岑肆又说:“我给你唱个歌吧。”
“……好。”
“你别笑我。”
“我不会。”江识野勾了下唇角。
于是岑肆深呼吸一口,慢慢开口。
Fly me to the moon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er and Mars*
岑肆音乐天赋堪称负数,很认真专注地唱歌,也有一点儿跑调。
但就这一点点,反而变成了一种独特的版本和注脚。慵懒爵士风的经典,他唱得谨慎,所以很轻很低,声音显得很有磁性,带着疲惫昏沉的倦音,温柔到陌生。
江识野皱起的心突然就碎成了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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